Posted by 
卷一 晨霧
早晨水氣飄，七彩顏色跑道朦朧。陳天凡站跑道邊緣，望操場中央。暗綠草皮上一人穿銀灰略帶水藍外套，帽子罩頭，下半身黑色緊身牛仔褲，腳上棗紅雨靴，靴子踏濕草地上。那人一手拿鐵夾，一手拿黑色大塑膠袋，直朝山的方向去。雲似乎快降到山頭。新來的衛生組長。陳天凡尚未與她說過話，覺得她似乎樂於獨自撿拾垃圾，也不想打擾，轉身往校舍走回去。
陳天凡回到總務處辦公室，四張辦公桌併起來，一張是他的，隔壁桌是出納組的蕭平萍，微胖臉頰，及肩黑髮。對面是文書組的方佳蓉，暑假過後燙了頭捲髮。兩個女人正在聊天，談方佳蓉的新婚生活。這時工友莊阿姨走進來，一頭略為紫色的爆炸頭比方佳容還時髦，她拿一疊公文放出納組對面桌上。天凡，剛剛教務處高老師打電話找你，請你回電給她。蕭平萍忽然想起來說道。陳天凡拿話筒撥分機號碼，有人接，不是高老師，她正好不在位置上。陳天凡說待會再打，然後掛電話。
對了，新來的衛生組長是你妹妹嗎？方佳蓉對陳天凡問，一手捲著已經夠捲的頭髮。陳天凡納悶她究竟想把那頭髮捲到什麼程度。不是。完全不認識。陳天凡搖頭。這麼巧，你叫陳天凡，她叫陳天希，還以為你們是兄妹。方佳蓉說。聽說是校長的女兒。一旁正在翻公文的莊阿姨說。原來校長有結婚？方佳蓉說。沒結婚也可能有小孩啊。莊阿姨說。
陳天凡正想離開辦公室，這時分機響，他接聽，是高老師打來。陳組長，我明天有東西要送教育局。電話那頭說道。可是聯絡員星期五才會去教育局，可以等到後天嗎？陳天凡問。明天，謝謝。電話那頭的聲音簡短有力地說著。接下來是無聲空白。好吧，我請阿姨明天跑一趟。陳天凡回答。麻煩你了。對方說完掛上電話。
下班，陳天凡步出校門，順緩坡道往下走。他在學校附近租屋，就在山下坡底盡頭處。轉入小巷，巷弄旁一間公寓，一樓外頭有庭院，庭院種樹，枝蔭後有窗，那窗是隔壁房的，自從大學生走後，那房便沒人住，窗內簾子一直緊閉，幾天前，陳天凡見到它被拉開些。
陳天凡來到房門前。走道盡頭三間房，房門呈ㄇ字型排列，一邊是他的房，中間是面對庭院的房，另一邊是一對父女的房。陳天凡開門時，背後房間門開，小女孩穿白色短袖制服和深藍百褶裙，她對陳天凡笑。吃了嗎？陳天凡問。女孩搖頭。在等我回來一起吃嗎？陳天凡又問。女孩點頭。
陳天凡帶女孩到附近自助餐店吃晚餐。快收攤，老闆娘將剩下菜餚都夾進兩人餐盤中。兩人找空桌吃，吃的時候沒說話。晚餐後，陳天凡又帶女孩去便利商店，買蜂蜜蛋糕，之後到捷運站，坐入口處石椅，看進出的人。這是兩人常有的一點消遣。會見到中年盲人，站務人員帶領下，緩緩走回捷運旁的家。見到年輕爸爸，牽著不到三歲的小孩，在站前繞圈子等媽媽回來。見到和女孩一樣年紀的男生和女友告別。老人固定來到，夜落時分讀著早晨買的報。
你媽媽會想拍這個地方嗎？陳天凡指眼前問。女孩搖頭。她去大溪地了。女孩開口，舉起手，秀出手機，上頭的照片是海和天空，藍的非常純粹。說要拍原始的人。女孩說。那裡還有原始的人嗎？陳天凡狐疑。女孩手放下，瞇眼沒說話。你爸爸昨天值夜班嗎？陳天凡問。嗯。這禮拜都是。女孩答。所以你也跟著晚上不睡覺嗎？陳天凡問。女孩子不好意思笑著。
忽然有急促腳步聲，一人從眼前走過，是高老師，雪百圓領短衫，胸口有雕花綴飾，黑色短裙下纖細雙腿快速移動，漆皮高跟鞋的鞋跟發出清脆扣扣聲。她匆匆進入捷運站，像要赴約。
電話鈴響，陳天凡接聽，是教務處老師打來，說樓下廁所漏水。他下樓查看，只見女廁上方輕鋼架隔板間不斷流出水來，如雨一般下。這已不是普通漏水，他趕緊打電話請人來修理。高老師走過，停下腳步，皺眉看女廁內的流水。她今天右耳夾一顆白金色耳環，上頭鑲細緻水晶。陳天凡見她穿圓領深黑針織衫配寬鬆薄荷綠喇叭褲，以及較少穿的圓頭平底包鞋。
陳組長，請快點修好它。高老師說。剛剛水流下來的時候，在裡頭上廁所的是你嗎？陳天凡問。不是。高老師說。如果是，我會殺了你。說完走回教務處。
清潔公司的人來，他們也負責廁所管線疏通。輕鋼架的隔板被移開，隱藏在裡頭的是連接上層樓廁所馬桶的水管，水不斷從管線接縫及天花板的水泥表面滲出。可能是主糞管堵塞。疏通的師傅說。接著師傅打開邊間牆上鐵門，用手電筒照藏在牆中的主糞管。那管子鐵做的，表面已生鏽，一隻大蜘蛛停在上頭。陰冷氣息從裡頭竄出。師傅推測應有東西堵住主糞管，造成管線裡頭的水逆流，從連接馬桶的水管以及天花板滲出來。
師傅開始作業，打開水管清潔口，將疏通用的鐵條插入，鐵條不斷往裡頭鑽，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，好像許多小石子在裡面跳舞。這時衛生組長走過來，好奇端詳廁所裡發生的事情。陳天凡跟她打招呼。她穿白底帽T，胸前有卡通人物圖樣。兩人無聲站著，一會兒，陳天希問師傅在做什麼。
用鐵條把堵在裡面的東西打通，讓它流到外面的大管排出去。陳天凡說。又或者裝一個螺旋狀的頭，把那個東西拉出來。好酷喔。陳天希說。會不會拉出一件內褲來？她問。不會吧？陳天凡說。難說喔，你都不知道學生會丟什麼進去。陳天希說。你剛來不久吧？陳天凡問。上禮拜。陳天希說。加油。陳天凡說。聽說廁所常壞掉是吧。陳天希說。希望你能隨叫隨到啊。
陳天希離開去忙她的事，陳天凡也回總務處辦公。一小時後，陳天凡又來樓下查看。師傅已經拉出異物，罪魁禍首是一條抹布。他們繼續將鐵條往下通，鐵條在主糞管內敲打的聲音，少了方才雜亂碎石聲，聽起來清澈許多。不久清潔公司的人收工，關閉邊間牆上的門。陳天凡在清潔公司的服務單上簽名。他拿單據，走過教務處，停下，進門，向教務主任報告，說廁所已經修好，說完後走出門。高老師自始自終盯著電腦螢幕敲打鍵盤。
這天，陳天凡下班後回家，望公寓庭院，樹蔭後的窗，窗簾又關上，但隙縫間透著光，暖暖的淡黃色。他走進公寓，看到女孩站在房門外，問她做什麼。她指隔壁房門上的門把，上頭插一把鑰匙。你敲門了嗎？陳天凡問。女孩搖搖頭。陳天凡遲疑一下，然後舉起右手，輕輕在門上扣幾下。沒有回應。陳天凡和女孩對看。可能要敲大聲一點吧。陳天凡說。女孩點頭。陳天凡於是又敲門，力道大了些。幾秒鐘後，依然沒動靜。要開門進去嗎？女孩問。不好吧。陳天凡說。你知道裡面住什麼人嗎？他問。還沒看過。女孩說。再敲一下好了。陳天凡又扣幾聲，這次更用力。結果門開，是陳天希。
你住這裡？陳天凡問。對啊。找我有事嗎？陳天希答。你的鑰匙沒拔。陳天凡指門把說。喔。陳天希看一眼。謝啦。說著把鑰匙抽起來。剛剛敲門怎麼都沒回應？陳天凡問。我在大便。陳天希說，說完把門關上。
還好沒開門進去。陳天凡說，女孩點點頭。
門關，校園一片靜。門旁警衛室亮燈，古明禮坐椅子上，手中一本書，書名是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。校長常叫他多看書，有一天，他想起校長的話，去書店，看到這本書，就買了。他並不懂這本小說講什麼，只是夜裡待在警衛室時，翻開來看，很自然地一個字一個字讀下去，就像聽音樂一樣，聽不懂歌手在唱什麼，但喜歡那旋律，然後就一直聽下去。
巡邏時候到，古明禮起身，離開警衛室，門關，窗依然亮。他走向學校中庭，環顧四週，一間間教室都是黑的，黑的黑的，無異狀。然後他見到一扇有光的窗，整個校園就那一扇窗亮。是校長室，那光是檯燈的光，一種古典式的光暈。校長在窗邊放張椅子，擺一盞檯燈。
校長正安靜地看書。古明禮知道，所以不去打擾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