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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 春樹
初春,三月,節氣剛過驚蟄。前一晚下了雨,早晨時,地還濕。陳天凡踏過操場草地,拾垃圾的人不在,倒是見到校長陳南樂。她穿海軍藍西裝外套及長褲,黑色高跟鞋,站在遠遠跑道邊,面著山。坡上長了樹,一株株交錯,遮蔽後山上的便道,護欄也在樹叢間,年久失修,凋零。
陳天凡走向校長,來到她身邊。西裝外套內是白色翻領襯衫。校長,你很喜歡樹嗎?感覺你常常在看樹。陳天凡問。不,我討厭樹。陳南樂回答。只是在想怎麼砍掉它們。她說。對了,明年來編個預算修護欄好了,順便把這些樹都砍掉。陳南樂說道。不過明年預計是要整修篤行樓廁所,還有慎思樓屋頂的隔熱防水工程。陳天凡對校長說。我知道我知道。陳南樂揮揮手。講到這個。她轉頭看操場邊那塊籃球場空地。
我實在不懂林建築師,為什麼連風雨操場都要設計成樹的樣子?四四方方四平八穩他不要,偏偏要弄個彎曲的造型,然後搞得我們現在還審不過。陳南樂說。是要配合我們學校的環境,在山林中的一座風雨操場。校長先前不也是贊成嗎?陳天凡說。前提是要能通過。早知這樣就叫他全部改掉。陳南樂說。下次審查會議什麼時候?她問。四月十六。陳天凡答。再不過就要被叫去教育局喝咖啡了。陳南樂說。
天凡,你們主任在準備考校長,風雨操場這件事就多麻煩你幫他。陳南樂說道。嗯。陳天凡點頭。對了,還有件事麻煩你。佳蓉這個月中開始請產假,還沒找到代理人。做一個月而已沒人要來。我想這段期間就你代理文書好了,反正這套公文系統你也懂,你把收發文搞定就好,其他工作給平萍去做,可以嗎?陳南樂問。可以。陳天凡回答。校長把事情交代完,示意陳天凡先離開,陳天凡走後,她繼續凝望著樹。
正午時分,用過午餐,陳天希帶幾個學生來操場打掃,撿垃圾。陽光下學生們順便在操場上嘻鬧,之後慢慢往教室方向移去。離開操場時,跟在最後的陳天希回頭望一眼,見高老師出現於操場另一端。她一身淡綠,雪紡連肩五分袖上衣及薄紗長裙,裙下一雙象牙白跟鞋,走過籃球場邊緣,沿跑道來到山坡轉角處。坡上有棵樹,主幹斜斜長出來,一枝枝幹往外伸然後朝天,另一枝枝幹往內,橫過殘破護欄上方。
這棵樹枯了。高老師停在坡下,動也不動看它。陳天希轉身離開,她並不想知道高老師要看它多久。
校長還是想整理後山坡上的樹,她請工友廖伯伯幫忙。廖伯伯花了一個禮拜時間,每天拿電鋸在坡上,把校長覺得礙眼的樹枝通通鋸下來。枝葉滾下堆在坡邊跑道旁。陳天凡來到學務處,拜託陳天希請學生清理。那些樹枝太大了,小朋友不好搬。陳天希回答,坐在位置上,右手移動滑鼠,雙眼盯螢幕。可以好幾個人搬一起搬,慢慢搬。陳天凡說。這樣不好吧,讓小朋友搬樹枝,更何況是總務處自己鋸的。陳天希說,移動雙手至鍵盤,打字。是校長要鋸的。陳天凡說。話說回來,你覺得好意思請小朋友做這件事嗎?陳天希問,抬頭,一對眼斜望陳天凡,十隻手指還在鍵盤上。真的不行?陳天凡問。陳天希沒回話,只是又轉頭面向電腦螢幕。陳天凡離開,他最後請廖伯伯及莊阿姨處理。
鋸樹這件事,學校老師有的反對,樹好好的幹嘛鋸它。也有老師贊成,認為後山的樹早該清理了。「斫去桂婆娑,人道是,清光更多。」面向後山這片校長的傑作,高老師嘴裡唸著。辛棄疾的《太常引》。她說。陳天凡搖頭,沒聽過。鋸掉這些樹,看來清爽許多。只是組長麻煩你快點把樹枝清掉。高老師望一眼堆在跑道邊的枝幹,繞過,繼續走路。陳天凡瞧她一身綠,跟跑道邊的草一樣。又長這麼多了。他皺眉,又要請廖伯伯割草了。
鋸完樹,校長繼續請廖伯伯在坡上割草整地,她打算在護欄邊種杜鵑花。杜鵑花樹苗運來時,校長請全校教職員工來山坡上種植。那日晨會結束,春陽下一行人來到後山。總務處已經準備好工具,樹苗一袋袋堆在護欄邊,陳天凡和廖伯伯先挖洞,然後請老師們把樹苗種下。
老師們植完樹後回教室上課,廖伯伯這天要去市政府送公文,也離開先走。陳天凡一個人待在後山,想把剩餘的樹苗種完。不久,他見高老師來到坡上,淺灰綠七分袖襯衫,淡鐵灰七分長褲,腳上穿素面白高跟鞋,在碎石泥地的便道上走著。陳天凡站起來,翻過護欄來到便道上,高老師走至他面前。我還沒種。她對陳天凡說。
陳天凡這才想起方才沒見到高老師。他給高老師一副尼龍白手套,然後又遞給她一株杜鵑花樹苗。正當陳天帆準備挖洞時,高老師卻拎著樹苗繼續往前,陳天凡本想叫她,但又打消念頭,跟她。高老師走到枯木所在山邊,把樹苗放護欄外,接著抬起腿來爬過護欄。
喂。陳天凡瞪她一眼。高老師沒理他,到護欄外後,站在那裡等。我要種這裡,謝謝。她說道。陳天凡沒說什麼,越過護欄,蹲在高老師腳邊,用小鋤頭開始挖土。為什麼種這裡?看起來不太好活。陳天凡說。那你就負責把它照顧到活。高老師說,接著把苗種下,土回填。陳天凡望著遠遠一排杜鵑花樹苗,所有的苗都種在那裡,廖伯伯整地施肥過的,只有這株被高老師植在這,此處有雜草,邊坡上鬆動的土壤和碎石。如果那邊是高級住宅區,這裡就是貧民窟。
可憐,被丟在貧民窟。陳天凡說。有什麼問題嗎?高老師問。沒有。陳天凡回答。高老師站起來要移動身子,結果鞋跟插在土中,她費一番力才抬起腳來。你為什麼那麼喜歡穿高跟鞋?陳天凡問。誰叫校長選這好日子啊,我今天還要去教育局開會哩。高老師回答。
假日午後,陳天凡和女孩燕非雁一起去爬山。兩人出門時遇到陳天希,白色短袖上衣,上面有隻小恐龍,深藍熱褲,穿著夾腳拖,剛睡醒,吃完這天的第一餐回來。陳天凡約她,她懶懶答應,進房間後不久又出來,換件米白上衣,上面有另一隻恐龍,褲子是淡紫藕色哈倫褲,腳上平底布鞋,肩上背個水洗帆布側肩包,暗藍的。
三人同行,沿往學校的坡道前進,坡道經過校門前,繼續往上,繞過學校停車場後,朝山裡去。山路在學校後方陡升,過不久,校舍便在腳下。這一路是柏油道路,通往山的另一端,北方海岸。一行人走到一座廟宇,廟旁有條石階小徑,入口處豎立一塊看板,寫著「天源山登山步道」。
拾級而上,入山林。步道在林間蜿蜒,一路幾乎無人,只遇兩位下山山友。天源山,為北山山系之一支,位於平原盆地北端。此處自古即有人居,流傳歌謠與神話,當代文史工作者編有《天源神話傳說》。現在的天源山,是城市的後花園,山下有捷運經過,帶來新的居民。新舊聚落在此結合。
約莫半小時後,三人來到一片青草之處。石階在此消失,在另一端的林間又出現。草地上有座大墳,兩側各一株龍柏。一隻白鷺鷥飛過草地,停在墳前。三人過墳前,白鷺鷥飛起。不遠處有棵大樹,兀立青草中央,白鷺鷥停在枝幹上。陳天凡走在前,燕非雁和陳天希跟他。三人至樹下,白鷺鷥又飛起。陳天希朝它飛的方向望去,遠方地平線上,是海。在這裡吊死的話,可以看到海。故事裡頭如此寫道。陳天希曾讀過那樣一個故事。
古明禮巡過校舍,來到操場。今夜有月光,他踏著月色經過草地,步上石階,走在後山便道。他打開手電筒察看四週,發現前方有人影,似乎還站在護欄上,他快步往前,燈直往那人照,那人以手遮光,等他接近時,對方開口說話。
小古,燈關掉吧。是校長的聲音。古明禮並沒有馬上照做,把燈往旁邊照,那枯樹的枝幹上,掛了一個繩套,就在校長額頭旁。校長,請你下來。古明禮說道。校長把枝上的繩套解開,然後伸出手,讓古明禮將她從護欄上扶下來。嚇著你了嗎?校長問古明禮。你在想什麼?古明禮問。有時候我必須看著這繩子,然後抗拒這種欲望。校長說。當初那麼痛苦想死卻沒有死,之後這東西反而變成一種欲望折磨你。
所以傳聞是真的?古明禮問。哪種傳聞?校長問。不好的傳聞。古明禮回答。小古啊……。校長抬頭望枯枝道。當你被帶到那樹下,發生那種事之後。她淡淡地說。對一個二十四歲的女人而言,她的人生就已經在那棵樹下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