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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隻貓踏過清晨略為濕潤的地面,停留在茶樓前,抬頭望著,門沒開,門上掛著牌子,上頭寫「今天休息」。貓低頭,往前踩幾步,又緩緩抬頭,雨滴落下,整個山城滿是細綿綿水氣,遠方的海漸漸糊了。
一個女子站在不遠處欄前,她像從霧中來,貓朝她輕輕叫一聲,她只是看牠,繼續站立,貓轉身,溜進一旁小巷,跳上牆頭,消失在暗綠枝葉間。
家曦緩緩推開茶樓的門,走進,又輕輕關上。外頭走著零星遊客,早晨的霧散了些,方才搭車上山時,整片海都看不到。室內亮著小燈,窗簾沒有被拉起,仍如夜一般。她知道老闆娘在樓上。她簡單掃一下地,擦拭桌子,深褐桌面上映著燈色,圓暈的黃,像月一樣。
通往二樓的樓梯透著光,家曦緩緩沿階走上,面海的窗暈開灰白晨光,老闆娘沉靜坐在窗前,背著樓梯口,她只是一張黑色剪影。家曦繼續擦拭二樓桌面,老闆娘稍微轉頭,接著繼續面海。
桌腳邊有爐,燒著開水,茶具擺在桌上,今日會飲一整天的茶。
家曦擦到老闆娘所坐的桌面,水滾,家曦關爐火。
「今天怎麼還來?」老闆娘問。
「來喝茶。」家曦回答。
「怎不在家陪你媽?」老闆娘問。
「她出去了。」家曦回答。
老闆娘撿些茶葉放入茶壺,那壺色深沉,和桌面一樣,家曦提起水壺,注水,老闆娘翻起兩個杯,那杯也深深的,像咖啡的顏色,老闆娘倒茶,一縷朦朧水氣飄起,淡雅香味掠過鼻尖。
「坐吧。」老闆娘說。
家曦坐下,老闆娘把茶杯推來,茶色清清。
「前幾天去了告別式嗎?」家曦問道。
「去了。」老闆娘說,「那相框中的人哪,還真有些認不出來。畢竟將近三十年沒見了。」
但卻是天天看著同一片海。家曦心想。
「該謝謝你送訃聞給我嗎?」老闆娘問。
「在那裡有見到妳女兒嗎?」家曦問。
「沒見到。」老闆娘回答,「感覺她應該有去,只是沒看到。」
深澳線電車出山洞,海與天的藍豁然展開,車緩緩駛進八斗子車站,車停,旅客下車,家曦在人群中踏上月臺,海風吹來,甚涼,有點秋的味道。她步下車站,走了段路,海岸線上還有戲水的遊客,或許是風,又或許是不甚耀眼的陽光,讓她已感覺不到夏天。她搭公車來到深澳,步入漁村,她想會不會在港邊遇見那人。
「我女兒說,她爸爸搬到深澳,每天都在釣魚。」老闆娘說道。
於是家曦來到這裡,但沒走多久肚子就咕嚕叫,想到深澳的小卷,經過港邊一間不起眼的小吃店,或許店內的青年吸引了她,她走進去,點小卷米粉吃。店裡只有她一位客人,看青年沒事坐著,索性和他聊起。
「最近剛搬來的人啊。我知道有個莊先生,從基隆來的。」青年說道。
青年是在地人,在附近超商打工,沒事就到父親的小吃店幫忙,他那皮膚,不知是曬太陽還是天生,紅通通的,像普洱熟茶的湯色,他讓家曦想起弟弟,小時候在陽光底下跑啊跳啊,她記得那臉龐,海邊艷陽下曬黑的臉,青年的膚色很像那時弟弟臉頰的顏色。
「我有幾次看到他去釣魚,在海天步道旁邊那個堤岸上。」青年說。
家曦吃完小卷米粉,告別青年,來到他說的堤岸。一小段水泥防波堤伸入海中,和海天步道平行,同樣可遠眺海那頭的基隆山及九份山城。盡頭果然有人在垂釣,她不知是否便是青年說的莊先生。那人頭戴鴨舌帽,消瘦乾黃的臉,坐在小椅子上,手中握釣竿。家曦在他不遠處坐下,像路過的旅客,暫時坐在這裡看海,看山。後來,她覺得那人也在看海,看山,尤其看那山城。
站在濱海公路的斑馬線上,家曦等著燈號轉換,過馬路時看見青年,他從對面超商走出來。青年還認得她,見到她,停下望她。家曦對他揮手打招呼。青年剛下班,正要去小吃店。家曦又想要吃碗小卷米粉。深秋了,港邊的風吹得更兇,家曦穿長外套,脖子繞條圍巾。青年還是件薄上衣,像夏末時那樣。暗黑帶紅的臉,似乎還留著夏日陽光,他一面走一面笑著,問她有沒有遇到莊先生。
她說了那人。青年說那應該就是。
「或許他今天也在。」青年說。
兩人來到小吃店,店裡有位客人,那張乾黃的臉,家曦一眼便認出。
「莊先生。」青年喊道,「你認識這位小姐嗎?」
莊先生抬頭看家曦,眼神像見過她,帶點柔和,嘴角似平靜微笑。
「其實我只是路過,來吃碗小卷米粉。」家曦說道。
「坐吧。」莊先生說,拉開一旁的圓板凳,「既然有緣,就一起吃吧。」
家曦坐下,青年到店門口坐著,看外頭的港。
「從哪裡來?」莊先生問。
「瑞芳。」家曦回答。
「我基隆人,退休了,無聊,來這裡,天天看山看海。」莊先生說。
「比較喜歡看山還是看海?」家曦問。
「其實都不喜歡。」莊先生答。
「一個人住這兒嗎?」家曦又問。
「孩子大了,老婆看膩了。」莊先生答道,「怎麼會到這地方來?不像是來看山看海的。」
「其實我也不喜歡看海呢。」家曦說道,「九份有間茶樓,我在那裡工作,老闆娘姓胡。」
莊先生了解似地點下頭。問老闆娘還好嗎?家曦回答很好。
「她告訴你我在這裡嗎?」莊先生問。
「她女兒說的。」
開始下起雨,走在放學路上,流君覺得好冷。這是事故後的第一個冬天,上國中的第一個冬天,童年結束後的第一個冬天,她開始學著自己綁辮子,媽媽不幫她了。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,下課後和媽媽一起回家。自己一人撐傘走著,經過母校,媽媽任職的學校,她想走進去,走到自己的教室,再走到媽媽的辦公室,一切就和以前一樣。
以前冬天下雨也沒感覺這麼冷。
流君回到現實之中,繼續往前,夜來,街燈亮,商店招牌閃爍發光,路人從身旁經過,吐出的氣息似乎都比自己的呼吸溫暖,有笑聲,喧嘩聲,在雨聲之中,吵吵鬧鬧的。別人好像都過得很好,冬天來了也沒關係。機車、汽車駛過,引擎聲轟隆隆,伴著偶爾的喇叭聲,路上熱鬧,這世界好像還是過得很好,冬天來了也沒關係。
轉進自己家門前的街,那燈火頓時黯淡,方才的車聲人聲,到這裡無息,這街怎麼如此冷清。流君來到門口,站在水銀燈下,雨變小,她抬頭,拿開傘,看到雨絲在燈光中飄,覺得像夏天的蟲,飛舞在燈下。
她的視線延伸到路燈後公寓的窗,自己的家。暗的,沒開燈。爸爸不知回家了沒,他現在都很晚回家。
雨好像又變大,流君趕緊開門進公寓裡。上樓,拿鑰匙開鎖,進門。爸爸應該還沒回家,客廳昏暗,外頭銀白的光透進,房間外的走道上亮著小燈。流君打開客廳大燈,茶几上沒有放置任何東西,本來四週散亂堆放的物品都歸位,櫃子裡的書、茶具,都擺得整整齊齊。一切像是從來沒發生過,好像連他們住在這裡的痕跡也沒有。流君不想多看,直接進自己房間,一開燈,發現桌面上有張紙,拿起來看,媽媽寫的。
沒看幾行,流君便丟下紙往外衝,她跑到樓下,沒帶傘,連鑰匙都忘了。她一直跑一直跑,跑到火車站前,環顧四週,人來人往,許多人回頭看她,她沒發覺,劉海溼透的髮絲黏在額頭上,汗水流過青春的臉頰,那臉發紅著,背也全溼,她感覺不到冷,反而覺得熱,她聽到雨聲慢慢變小,但眼前的光影卻越來越糊,所有的景象皆朦朧,同學,你怎麼了嗎?同學,你還好嗎?她依稀聽到這樣的聲音,她趕緊跑開,聽到車聲從身邊呼嘯,聽到急促的煞車聲和喇叭聲,接著是叫罵聲,當眼前景物再次稍微清晰時,流君已走在家門前的街,雨是否還下著,她不知道。
流君站在公寓大門前,直到爸爸回來。隔天她感冒,請假,往後幾天也是,她一直待在家裡,而媽媽也一直沒回來。這天晚上,她看到餐桌上的離婚協議書,爸爸在房間裡講電話,他說他簽好了。流君聽完,出門,這次她穿了保暖外套,也記得帶鑰匙。
沒有雨,空氣乾冷,流君走到附近小山上的公園,以前一家人常來。這裡有一尊高聳的觀音像,流君看著觀世音菩薩,想說些什麼,希望媽媽能回來嗎?還是,希望弟弟能回來?菩薩不會對她說話,只是凝視整個港灣,她能做的也只是跟菩薩一樣,看著港,看著她居住的城市。
流君在外頭待到很晚才回家,爸爸沒有責罵她,只是希望她注意安全,畢竟她才十三歲,她看爸爸的眼神,或許有那麼點關愛,但或許只是對她感到很累,勉強說了點話,盡一些作為父親的責任。她不想計較那麼多,不想從爸爸身上要求什麼,她覺得有種莫名的疲倦,和平相處吧,她有這樣的念頭,畢竟今後只剩她和爸爸了。
冬天是怎麼度過的?依然上學,依然去補習,依然回家,依然做功課,延續以往留下來的日常習慣,流君的記憶停留在許久以前,對於這個冬天的印象,只剩季節性的寒冷,覺得比以前還要冷,雨下得比以前還多,直到春天來的時候,她才第一次感到時間推移的人事已非,因為春日的陽光而感到悲傷。
母校的老師告訴流君,她的媽媽已經調校。老師投以憐惜的眼神,流君露出笑容,然後趕緊離開,直到出校門許久之後,她才又鼓起勇氣折返,詢問媽媽調去哪裡。
這天期中考,考完,流君回家,換了衣服,出門。她來到車站,搭區間車,行至七堵時下車,換車來到瑞芳。步出車站,流君沿街走著,一會兒來到媽媽任職的國小前,她在校門斜對面騎樓下,來回踱步,視線直盯著大門口。老師、學生、家長和附近的居民進進出出,她沒有看到媽媽。
她索性走進背後轉角的書店,看看裡頭賣的文具,看店的老太太沒說話,讓她在裡頭待著。夜晚來臨,燈都亮了,流君沒有見到媽媽,她肚子餓,經過附近的麵攤,點了碗肉燥麵吃。賣麵的是位婦人,一旁有個與流君年紀相彷的女孩正在洗碗,一雙手機械地在洗碗槽裡攪動,攪了好一陣子,一個碗都沒洗好,流君看她的臉,彷彿有跟自己一樣的哀愁。麵店老闆娘轉頭斥責女孩一聲,看起像是女孩的媽媽。女孩默默開水龍頭沖水,把沖過水的碗盤擺放好,然後在店內空桌旁坐下。女孩視線掃過四週,和流君對上眼,流君低頭吃麵,再抬頭,女孩的雙眼已漠然地望著店外。
流君匆匆吃完麵,離開時又瞧女孩一眼,她雙手放在大腿上,視線回到自己身旁,呆視桌面,流君從她臉上感到荒煙深處的孤絕,她不忍多看,走出麵攤。在麵店外,流君先回頭望不遠的校門,沒有人影,接著看眼前的路,路通往車站前熱鬧的地方,但這裡沒有車經過,對面房子大門開著,裡面人家懶洋洋坐著看電視。住在這裡會開心嗎?流君想著,然後往車站方向走,就在經過麵攤隔壁的騎樓下時,聽到背後大門鐵鎖開啟的聲音,不知為何,她回頭。
媽媽從那扇門走出來。
心臟被重擊一下,流君愣在原地,媽媽沒看到她,一出門便朝麵攤走去,流君想跨出腳步跟上,雙腳卻不聽使喚一動也不動,她急著想大叫媽媽,但還沒喊出口媽媽便停下腳步,在麵攤前和老闆娘說話。
流君的腳稍稍能動了,她向前跨步,而媽媽卻走進店內。流君停住,她在這兒能看到媽媽,只見媽媽過去坐在那女孩身旁,她跟女孩說話,女孩先是低頭,之後挪動身子,從一旁椅子上的書包裡拿出書本和鉛筆盒,她翻開書,媽媽在一旁看著她,嘴裡繼續說著話,然後流君看到女孩笑了。
原來孤絕的是自己。流君轉身離開。
家曦又上樓,方才把一樓窗簾拉開,外頭下著雨,遊客仍一群群撐傘路過。老闆娘又倒一杯茶,家曦坐下,手指夾著茶杯,卻沒拿起,只是轉它,茶水蕩漾,泛著光。
「我們認識多久了?」老闆娘問。
「從那年你來教書開始吧。」家曦答。
老闆娘若有所思,然後打量著家曦。
「怎麼?」家曦問。
「沒事,稍微想到你以前的樣子。」老闆娘回答。
「你女兒那時候有來找過你嗎?」家曦問。
「不曉得。或許有吧。」老闆娘答。
「她今天不知會不會來。」家曦說道。
盛夏,漁港熱鬧,莊俞州一如往常在提岸上釣魚,這裡稍稍遠離港內夏日喧囂,但仍有遊客跑來這裡,在消波塊旁一小處礫石灘戲水,小孩子玩水玩得不亦樂乎,叫著,聲音有點尖,有點瘋狂,混著海潮聲傳到盡頭浪花之間。臨近傍晚時,家曦走來,手上提著一大袋啤酒。莊俞州見到她,直搖頭。
「這是想害死我嗎?」莊俞州說道。
「還想要什麼?」家曦問。
「買點吃的吧。」莊俞州說。
家曦在手機上傳訊息。
「給小伙子?」莊俞州問。
「嗯。他在店裡,叫他晚點來的時候帶吃的。」家曦說。
家曦坐在堤岸水泥地面上,日照餘溫尚存,屁股有點暖暖的。莊俞州收了釣線,身旁水桶是空的。家曦懶懶躺下,眼前的雲捲盪在夜將臨的暗藍穹蒼,她閉眼,沒聽到腳下潮水拍岸之聲,只聽到不遠處喇叭傳來的音樂聲,港邊舉辦活動,晚點兒還有水舞表演。當家曦起身時,夜晚的燈已亮,莊俞州正望著海另一頭半山腰上的點點金光。
「你老闆娘還在上頭啊?」莊俞州問。
「晚上茶樓還開著。」家曦回答。
「那你怎麼還有空跑來?」莊俞州問。
「沒關係,她一人就可以。」家曦答。
「她倒是容許你這麼隨興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偶爾就這麼一兩次吧,她自己也是啊,每年到了某一天,不管星期幾,一定不開店,然後把自己關在茶樓裡面,就只喝茶看海。」家曦說。
莊俞州望著山城燈火,越晚越亮,在夏夜的流靜中閃爍,他腦海裡想曼禧的模樣,試著保持她笑的樣子,但不久便破碎,她的笑永遠都會被充滿悔恨的淚取代,尤其當他看這片海的時候。
「你為什麼想搬到這裡來?」家曦問。
「贖罪吧。」莊俞州說。
康利揚帶著小卷和白蝦來到堤岸時,一旁海天步道上已滿是遊客,港中水舞表演開始,斑爛燈光四射,音樂聲響起,接著是驚呼聲,隔一道水域,堤岸這頭顯得寧靜,只有莊俞州和家曦坐著面朝海灣,兩人已經喝起啤酒。家曦嫌他慢,康利揚只是傻笑,沒辯解,遠處七彩燈光映照他臉上,變成紅色時,家曦想起初見時那紅通的臉色,弟弟的臉色。康利揚沒有坐,只是蹲著,也喝起酒。他的臉現在是海的顏色,映著些許燈火。
「聽爸爸說,瑞濱以前有很大一片沙灘哩。」康利揚指著前方一盞盞燈火連成的海岸線說道。
「是啊,六零年代時可是有名的海水浴場,我以前也來玩過。」莊俞州回憶道。
「可惜現在都沒了。」康利揚說,「不過還是有去那邊游泳過,家曦姊你有去過嗎?」
「有啊。」家曦說。
「不過現在是鬼月,還是不要去好了。」康利揚說。
水舞表演結束,夏日活動持續進行,有歌手唱歌,海天步道依然熱鬧,三人吃完小卷和白蝦,繼續喝酒,家曦隨興地又躺下,看著星斗,想起瑞濱的海,她又坐起身,喝啤酒,清涼氣泡滑入喉嚨裡,那喉嚨想嘶喊,她復又飲酒,不斷將酒灌入嘴中,彷彿這樣就不會想叫。
「你有那麼渴嗎?」康利楊問家曦。
「啊,舒服。」家曦說,揮動手中啤酒罐。
「來,好兄弟們,一起喝吧。」家曦說道,將啤酒一飲而盡。
家曦又拿一罐啤酒來喝,兩個男人沒阻止她,莊俞州已將啤酒放一旁,他知道自己老了,也無意於此豪飲,況且是跟一個姑娘和小伙子,那些曾經一起痛飲的人,一個個遠去,或許自己不久也將離去吧。康利揚啜飲著,他對喝酒沒興趣,只是家曦想喝酒時他會陪她一起喝。
「疑?老弟,你怎麼在這?」家曦望著康利揚說道。
康利揚沒回話,家曦忽然伸手用手指捏他的臉。
「你這個不乖的傢伙,不要再去海邊玩水啦。」家曦一面捏康利揚的臉頰一面說道。
康利揚任憑家曦捏著他的臉。
「家文,你怎麼不說話呢?」家曦說道,捏著臉頰的手指稍稍放開。
康利揚不知道跟家曦說什麼,家曦的眼睛開始泛起淚。海水湧現,浮在她眼前,家文的臉在水中,海水之下他的臉仍紅紅的,他身後有許多的手,家曦想要抓住他卻抓不到,家文的臉越來越遠,漸漸消失於海水之中。家曦往前抱住康利揚,大哭起來。
「對不起,姊姊沒辦法救你……」
早晨,家曦睜開眼,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客廳沙發上。這客廳看起來空蕩蕩,沒什麼家具,除了沙發外,一只茶几,幾張木椅,牆邊一矮櫃,門口旁擺放著鞋架,這是莊先生的家吧,她心裡想,接著聽到開門聲。
「醒啦?」莊俞州進門問道。
「早啊。」家曦答。
「抱歉,喝醉了。」家曦說。
「你本來就打算醉的吧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糟了,沒跟我媽說。」家曦說道,趕忙拿出手機。
「其實你昨晚有跟你媽通電話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什麼?」家曦說,看著手機螢幕,沒有母親的未接來電。
「你說你在老頭子這裡,還說什麼不用擔心,老頭子這麼老了,不會對你怎麼樣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抱歉,不記得了。」家曦說道,露出尷尬的笑。
「要不要陪我出去散個步?」家曦問道。
莊俞州沒拒絕,家曦起身,到後面廁所洗把臉,她本想開口問昨晚有沒有發生什麼事,自己說了什麼話,不過隨即打消念頭。倒是莊俞州告訴她,說她差點吐在康利揚身上。家曦說下次遇到他再對他賠個不是吧。
兩人步出莊俞州住所,太陽剛升起,海邊空氣尚涼,莊俞州跟著家曦出漁村,沿著海岸線往瑞濱方向步行,走過萬瑞快速道路的高架橋下,來到滿是消波塊的岸邊。這裡便是以前瑞濱海灘所在地,如今一粒沙也不剩。
「當年我和弟弟來的時候,這裡還有一小段沙灘呢。」家曦說。
「快速道路建了之後,這裡大量丟消波塊,海灘就完全消失了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聽說,你的兒子也是在這附近溺水死的,是嗎?」家曦問。
莊俞州沒答話,看著晨間的浪打在消波塊上濺起水花。
「我昨天喝醉時應該有提到我弟弟,搞不好還大哭大叫對吧?所以公平一點,也說一點你的事。」家曦說道。
莊俞州打量家曦,究竟她來找他,是曼禧授意的,還是出於她自己的意願,他心底希望是曼禧要她來的,但曼禧悔恨的淚還是告訴他不該有這種想法,況且湯家曦這女人也不是老老實實聽話的人,骨子裡有一種叛逆,她來找他應該還是基於本人的某種理由吧。家曦看莊俞州猶疑著,露了笑。
「當年我帶弟弟偷偷來這裡玩水,沒想到卻出意外,弟弟死了,我卻活著,沒想到過不久父親就離家,從此我就沒再見過他,出事之後他沒責備過我,但也沒對我說什麼話,他就這樣離開,真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。」家曦說著。
「你覺得呢?」家曦問,「我父親恨我嗎?」
「當年我們一家人來深澳玩,就在我釣魚的那個地方,我兒子落水。就這麼轉身沒注意,他就不知為何跌到海中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當初你有很努力救你弟弟吧?」莊俞州問。
「當然,可是他被浪帶走,一直往外漂,我追不上去。」家曦說。
「你知道胡曼禧為什麼如此恨我嗎?」莊俞州問。
家曦望著莊俞州,那乾瘦的臉頰看來依然平靜,甚至說這話時還有些祥和,她頓時明瞭他完全接受他被恨的原因,沒有疑問,不像她不了解父親究竟如何看待她。
「我兒子落水時,我沒有跳下海去救他,反而抱住要跳下去的曼禧。」莊俞州說,「她在我懷中痛苦尖叫,但我依然沒放開。」
「然後我叫我女兒跑去附近找人求救,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兒子沉入海中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老闆娘當時會游泳嗎?」家曦問。
「她不會,我會。」莊俞州說,「但縱使她會,我依然還是會抱住她吧。」
「我真是不配當父親,居然眼睜睜看自己孩子淹死而沒有跳下去救他。有時候會想,如果當初曼禧沒有要跳下海,是否我就會跳下去了。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,她終究會比我早一步,縱使自己不會游泳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這是做母親的天性。」家曦說。
「但我見到她要往下跳,就只想攔住她。」莊俞州說。
「你非常愛她。」家曦說。
是啊,或許這是答案。莊俞州心想,但他終究還是失去她。
曼禧睜開眼,見流君坐在對面,穿著淺色洋裝。她似乎坐在這裡很久了。曼禧倒茶,茶杯遞到流君面前,流君沒伸手接,只淡淡一笑。
「你知道我沒辦法喝的。」流君說。
曼禧把茶杯放下,女兒終究還是沒辦法喝她泡的茶呀。
「去看過爸爸了嗎?」流君問。
「去了。」曼禧回答,「最後還是去送他一程。」
「你還怨恨他嗎?」流君問。
曼禧思索流君所指的怨恨,經過這麼多歲月,如果她還怨恨他,究竟怨恨的是什麼呢?不過她不覺得已經不恨他了,那種東西彷彿身上流的血一樣,確實存在,卻感覺不到,除非割一道傷口。流君是來割傷口的嗎?
仁祥,我的兒子啊。曼禧可以聽到記憶中自己的呼喊。她的孩子為什麼就這樣跌到海中?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?她心中痛苦地問著,但這些相較於他所做的事,變得似乎微不足道。她的人生在那一刻的嘶吼之下被分成兩半,一半是過去,一半是從那一刻起的永恆悔恨。
放開我!放開我!她聲嘶力竭喊著,但那個人依然緊抱著她,她眼看自己的孩子滅頂。
為什麼你不救他?她崩潰地吐出這幾個字。但其實讓她最通苦的是,為什麼你不讓我救他?她硬生生被剝奪救自己孩子的權利,縱使自己也可能因此喪命,但連救自己孩子的機會都不給,太殘忍,太可惡了,這比淹沒她兒子的海水更令她痛恨。
「聽說他是在那裡倒下的。」曼禧說,「也算是死得其所。」
「你覺得那是對他的懲罰嗎?」流君問。
「他老早就在接受懲罰了。」曼禧說。
「你也差不多。」流君說。
「今天是仁祥的忌日啊……」流君低語,手撫著茶杯杯緣。
「如果仁祥沒有死,我們一家人是不是就會一直在一起,我也會繼續讀書,上大學,交男朋友,結婚。」流君說著,「然後今天可能帶著我的孩子來陪你喝茶。」
「或許吧。」曼禧說。
「但其實一切只是選擇。」流君說,「你可以選擇不要離開我。」
流君說這話時,沒有看曼禧,只是盯著茶,那茶很清,一種淡淡的綠。
「你怨我離開你嗎?」曼禧問。
流君抬頭,一抹淺笑。
「這個嘛…我忘了。」流君回答。
茶樓窗外,霧起,山景白茫,海看不見。
天陰,快下雨了,四週漫著水氣,流君離開男友住所,海的味道似乎直直送到這兒,她聞的到。她沒帶多少東西,她的書包,一只行李。其他的東西都留在那兒,反正好像也不屬於她。流君摸著自己的肚子,孩子拿掉,少了什麼東西,卻又覺得從來不存在。她走著,來到候車站牌,不知道能去哪,只能回家。
搭車來到熟悉的街口,下車,流君拉著行李,走到公寓樓下,她伸手進書包,摸索半天,終於找出鑰匙,還好還在,她心想。開門,上樓,來到家門前,樓梯間好像有些不同,多了些什麼,是鞋櫃,這鞋櫃以前擺在玄關,然後是傘,門旁擱著傘,爸爸以前不會把傘放在外頭。
流君開門,聽到鈴鐺的聲音,什麼時候大門掛上鈴鐺?客廳燈亮著,沒看到爸爸,但她聞到一種氣息,爸爸以外其他人的氣息。她往自己房間走去,門沒關,但她停在門口,呆住。
她的書桌已被清空,原本屬於自己的床,現在放置一包包尿布,還有看起來像嬰兒用品的東西。床的一旁是一張嬰兒床,上頭已經掛滿各式各樣可愛飾品。流君轉身,想走去爸爸房間一問究竟,房門忽然開,一個女人站在她面前。
那女人看到流君,先是驚訝,但隨即轉為淡漠平靜。
「不好意思,以為是你爸爸回來,不知道是你來了。」女人說著,走向流君。
流君認得她,爸爸的女友,見過幾次,如今挺著肚子,從父親房間走來。流君無語,眼前這女人看起來如此自在,彷彿她是這裡的主人,而自己,是沒按門鈴就自行闖入的不速之客。
「因為你一直沒回來,你爸爸就整理一下你的房間,你想拿什麼東西嗎?你的東西都裝好收在衣櫃裡。」女人說。
流君本來想發怒,但看到女人雙手護著肚子,護著肚子裡的孩子,眼神透露一種堅定,似乎告訴流君,她已經是這屋子的主人,這是她的家。流君不知為何滿腔怒氣抑制了下來,臉上露出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喜還是悲的笑,這裡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啊。
「要找你爸嗎?他出去一下,待會就回來。」女人說。
「不用了,我只是來……看一下。」流君回答。
流君望了曾經屬於她的房間一眼,有什麼東西想拿的嗎?她竟想不出來。
「你有地方住嗎?需不需要幫你找房子?」女人問。
流君沒回話,看一眼女人,女人又問她需要什麼幫忙,流君搖頭,接著拉行李往門口走,走到門口時停下,回頭。
「請問你有打火機嗎?」流君問道。
流君站在火車站公廁旁的角落,抽著菸,菸是之前男友給她的,然後跟站前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借打火機點菸,司機看她模樣,先是猶疑,最後還是借她,隨後問她要不要搭車,她回答抽完再說。空氣中凝滯水氣,雨還沒落下,流君抽完菸,步行到公車站牌,見到往瑞芳的車,搭了上去。
站在暗青色公寓的騎樓下,流君望著大門對講機發愣,空氣就這麼停著似,四週一個路人也沒有,許久,流君終於按下按鈕,不久,對講機那頭傳來聲音。是媽媽的聲音,流君聽著,沒開口,媽媽問了幾次,最後流君才回答。聽到是流君,媽媽只嗯一聲,然後掛上對講機。流君不曉得媽媽會不會見她,只能站在原地等。
過一會兒,公寓大門開,媽媽走出來,流君的手微微顫抖,她抑制胸口悸動,還有快要溢出眼角的淚,看著媽媽。媽媽看起來氣色不錯,流君甚至覺得,她變年輕了,只是面對流君,她臉上沒什麼表情。
「怎麼了?」媽媽問道。
流君想不出該回答什麼。其實她只想放聲大哭而已。
「為什麼背書包還拿行李?你翹家嗎?」媽媽又問。
我沒有家了,流君說不出口,只是望著媽媽。她知道自己現在眼睛紅著。但媽媽似乎沒有想安慰她的模樣,眼神冷漠地看著她。母女兩人對望,流君終於開口。
「其實我…」流君遲疑著接下來該怎麼說。
「你抽菸?」媽媽忽然問道。
流君語塞,想說的話忽然消散在腦海裡,變成蒼白的雲煙,她移開視線,別過頭。
「瞧你這樣子,你爸爸都沒好好管你嗎?」媽媽繼續說道。
流君聽著,心裡一沉,快要湧現的淚流了回去。
「是啊,他都沒管我,我半年沒回家了,他也只是每個月匯錢給我。」流君轉回頭看媽媽說道。
「什麼?」媽媽詫異地說,「那你都住哪裡?」
「男朋友家。」流君回答。
「什麼?」媽媽又驚訝地說,「你才幾歲而已。」
「十五歲。」流君說。
「你還知道你才十五歲。」媽媽說。
「那又怎麼樣?」流君回答。
「怎麼樣?」媽媽說,「難道不知道這些不應該做嗎?」
「知道啊,但那又怎麼樣?」流君又說。
媽媽皺眉,流君盯著她,彷彿方才對那女人的怒氣現在開始要爆發似。
「你都這樣說話的嗎?」媽媽問。
「不然要怎麼說?」流君反問。
「你到底在做什麼?」媽媽問,「真的都沒人好好管教你呢嗎?」
「是啊,都沒人管教我了。」流君說道。
「我和男人同居的時候,你在哪裡?我開始學抽菸的時候,你在哪裡?」流君問。
媽媽沒回話,只是冷冷看她。
「我把孩子拿掉的時候,你在哪裡?」流君又問。
「什麼!」媽媽叫道。
「你說啊,你在哪裡?」流君問著。
「我沒有你這種女兒。」媽媽回答,用倦惡的眼神看她。
流君落下兩行淚,但隨即用手擦掉,但媽媽並沒有因為她的淚而改變眼神。流君說她要走了,媽媽問她要去哪,她說回去。媽媽沒多說什麼,流君轉身離開,一面走卻一面想要不要回頭,但她最終仍沒這麼做。
回到基隆火車站時,雨開始飄落,流君在候車亭下發楞,剛剛借打火機給她的司機還在,覺得他好可憐,沒有客人,但又覺得開心,還有他這樣的人存在。陰雨濛濛,整個城市看起來蒼白,但流君反而覺得欣慰。公車又來,她又搭上去。
車沿港邊行,一路往北,朝八斗子方向駛,經過祥豐街口後,出現海天的開闊,灰天與暗海一色,流君透過車窗,看見基隆嶼孤懸海中。過八斗子,車子繼續往深澳方向去,海岸近在眼前,浪花激的很高。流君在深澳下站,走進漁村,來到弟弟落水的岸邊。細雨飄飛,她覺得額頭涼,背脊也涼。海面一波波起伏,朝岸邊湧來,波峰在眼前陷落,落成銀白破浪。海的那頭是孤峰獨立的基隆山,灰白的雲壓在山頂,一旁是九份,蒙著一層薄霧,亮了些燈火。
岸上有零星釣客,兀自釣著魚。流君放開手邊行李,丟了肩上書包,往前跨一步。風吹得淒涼又舒暢,她的淚直流。仁祥,你在那個世界還好嗎?姊姊有點想你了。海浪的聲音像在呼喚她,像是死者從另個世界捎來的訊息,她腦海裡是那個夏日光景,一家人在海邊遊戲,彷彿縱身一跳,就可以回到那個時光裡去。
浪又來了。
曼禧坐在窗邊,閉眼睡著,家曦換了茶水,水剛滾好,熱的,白煙縷縷。移動茶具時曼禧睜了眼,她坐直身子,臉上帶著淺笑,像是從夢中帶回來的。
「剛剛你女兒來了嗎?」家曦問。
「嗯。」曼禧點頭。
「看來怎樣?」家曦問。
「換了件洋裝,頭髮短了些。」曼禧回答。
「看來過得很好。」家曦說。
「應該是吧。」曼禧說。
「聊些什麼?」家曦問。
「沒什麼。」曼禧回答。
窗外,雨停,霧還沒散。曼禧輕嘆口氣。
「怎麼?」家曦問。
「沒什麼,只是想,為什麼我兒子從沒來找我?」曼禧說。
曼禧望著玻璃外的景,家曦知道,她會繼續等著,直到霧散,能夠看到海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