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oading

第一章

  坐在三角大水餃攤子橙紅桌前,麗音望著市後街街口,不久一個女子快步走來,是她的老同學文喜。文喜穿件象牙白的風衣外套,麗音沒見過的款式,文喜每年回來都會穿不同的外套,而她自己永遠都是這一件防風夾克,舒服又耐穿,也捨不得換。文喜來到麗音面前,脫外套,坐下,外套裡是件翡翠綠高領毛衣。每年回來,麗音都喜歡看文喜穿什麼衣服,而她的穿著都讓麗音覺得開心。文喜搓搓手,馬上又叫碗菜頭湯,喝湯後,對麗音說聲嗨,彷彿這時候喉嚨暖了才能開口。

  這次回來多久?麗音問。

  明天就回去。今天還找人代班呢。文喜回答。

  櫃姐很忙呀。麗音說。溪南呢,跟你一起回去嗎?

  她留下來多待幾天。文喜說。

  她現在是國一吧?功課還好嗎?麗音問。

  文喜蹙眉。功課是不用擔心,能考前三名,只是跟同學處不好。文喜說道。溪南看起來不像會跟人處不好。麗音說,想著過去對這孩子的印象。開始叛逆吧,文喜說,當然,跟我和她爸離婚應該也有關係。麗音點頭。不過是該離的,文喜說,你知道李善為說過什麼嗎?說溪南八字和我相剋,所以生不出兒子,我沒生兒子是我不想生好不好,干溪南有什麼關係。結果我婆婆真信,都什麼時代了。他後來外遇,我知道,不吭聲,想說為孩子好,沒想到那女人居然替他生了個兒子,最後乾脆扶正。結婚哪,究竟為了什麼,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傳宗接代。

  麗音,文喜瞇眼瞧她,還是你這樣好。

  我啊,只是做想做的事情吧。麗音說,接著想到什麼,拿手機點幾下,遞給文喜看。這是我畫的,麗音說。文喜看手機銀幕上的圖畫,有村莊,還有老街上的房子。你要開店了嗎?文喜問。想啊,這幾年打工也存一點錢了,聽說東市場之後要轉型成文創市集,看有沒有機會在裡面開店。

  等你開店,再回來給妳捧場。文喜說。

  你想要回來工作嗎?麗音問。

  這裡沒百貨公司。文喜回答。

  兩人笑。你還是適合大城市,從以前就這樣。麗音說。是啊,文喜說。不過我還是覺得,能在鄉下地方長大是件好事,還好你是在這裡唸書長大的。麗音說。文喜歪頭笑。其實她早就想離家,只是家裡不准,但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閃過。

  該不該考慮讓溪南轉學回來?

  開闊的田在車窗外展開,過莿桐了啊,溪南心想。她拿出手機,媽媽沒回訊息,出斗六站後就沒有動靜,彷彿到鄉下連訊息的回傳都配合鄉間步調,又或者和公車班次一樣。但其實她老早就過著鄉下生活,像獨自活在窮鄉僻壤,沒人說話。

  鄉下就是這樣吧,農村就是這樣吧,大抵再過幾年也不會冒出高樓大廈,田依舊還是田。溪南耳邊冒出媽媽的聲音,那是帶她坐臺西客運時說的。媽媽抱怨西螺沒有火車站,只有客運站,她們家在臺中火車站附近,如果搭客運還要到朝馬站那邊去。她心想以前回外婆家都是爸爸開車,爸爸不跟她們住一起後,媽媽就只好帶她坐火車轉公車。

  不過,又怎麼說得準,搞不好忽然要開發什麼,然後田地就變建地,可以蓋房子,到時候又有很多田僑仔。媽媽繼續說著。外婆的爸爸,聽說日本時代曾經有好多田,結果臺灣光復後都被政府收走,分給佃農,那些田僑仔的地,不知有多少都是以前媽媽的外公家的呢。溪南耳邊聽著媽媽的話,看著眼前廣闊的田,哪些是很久以前外曾祖父家的呢?

  過僑和國小,溪南記得媽媽說路左邊就是甘厝村,她說好久好久以前,甘厝庄有個林家的女兒,她死掉的時候,村裡的人說還有看到她,她要去西螺新街看熱鬧,後來才知道,她是去新街老大媽那裡當神。媽媽講這些故事,平常都沒聽過,好像是看到田才會想起來,就像會想起很久以前祖先曾是大地主。

  雖然在興國宮的二崙站站牌就可以搭車,但她還是會走出聚落之外,走上寬廣的馬路,走到二崙國中那兒等車。有時,天氣還好的話,她索性會繼續走下去,走到莿仔圍的站牌,然後經過農田水利會的工作站,她會看到路旁田邊的樹,樹上開了粉紫色的花。如果不是冬季,宜人的風吹,她就繼續走,走到大義崙,經過那裡的天后宮,以前叫三媽廟。爸爸告訴她,那是福興宮最早分香的廟。清朝乾隆皇帝時候,大義崙庄發生瘟疫,這裡的人到西螺街的福興宮請求媽祖保佑,後來媽祖顯靈,保佑庄民平安度過,所以庄民就建廟,把媽祖迎過來祭拜。如果都已經走到大義崙,再走下去就是油車,今天天氣好,所以她一直走到油車。

  油車村的大路就這麼一條直直的,往東到底就是西螺,她走著,不久來到一座小橋,橋下是大義崙大排水溝,她在橋上停下,大排的水靜靜映著暑假最後一天的天空,淡淡有點灰的藍,高積雲飄,水道邊是懶懶景象。她覺得喘,深深地吸氣,調節呼吸,走好遠的路,背都流汗。她決定再往前走一小段路,看到荷苞嶼的站牌就要等車。畢竟到西螺還好遠,而她已經疲累。

  在西螺轉運站下車時,溪南覺得頭有點昏,看著天,開始暗了呀,她心想,感覺明明很早就到斗六,來這裡卻已經快天黑。她走進轉運站,一輛開往臺北的國光客運正要駛離車站,國光客運的站務人員回到售票亭內,溪南上前,稍稍彎腰,朝裡頭看,站務員坐在後頭打電腦,看見她,又站起來到售票口。你想去哪?站務員問。去臺中的票一張。溪南回答。才剛來就想回去啊。站務員笑答。

  阿姨,你什麼時候下班?溪南問。

  自己去外婆家吧,我要上班到晚上。

  

  溪南步出轉運站,來到延平路,經過福興宮,站在廟門口,雙手合掌。媽祖啊,希望之後不要有人來煩我就好。溪南心中祈禱。她繼續沿路走,外婆家在延平路上,米黃色外牆,二樓欄杆灰白的,上面擺滿盆栽,山牆上頭一個李字,山牆正下方是門,門兩邊各有窗,其中一扇外架著分離式冷氣,那應該是她的房間,外婆特地新裝冷氣的。她按門鈴,外婆開門,外婆除了白頭髮多些外,身體看起來都很好,背還沒彎,雙腿還健步如飛,她每天傍晚都去文昌國小走路運動。外婆說要煮飯,叫溪南自己上樓。溪南還沒踏上樓梯,就看見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生走下來。這是誰?她心中問號。

  溪南啊,還記不記得?這是布嶼。外婆見女生走下來說道。小時候外婆帶你回來時,你們曾經一起玩過。

  溪南和那個叫布嶼的女孩對看一眼,好像記得什麼,但覺得像夢,像是順著外婆的話製造出來想像的夢。布嶼沒有說話,只是略帶笑意飄過溪南身邊,溪南聞到一種味道,像泥土般,她有那麼點印象,大概又是另外一場夢。她接著上樓去,進自己房,那個叫布嶼的女孩的房間應該就在對面,門敞開,桌上擺著書包,房裡空,似乎也才剛來。

  晚餐時候,外公回來,溪南和外公及外婆吃飯,布嶼不在,外婆說她自己在外面吃,她喜歡到處亂晃,懶得管她。溪南吃著飯,想著外婆的話,心中又出現像夢境一般的影像,小女孩站在路燈下,接著跑進田畦裡,她偷摘菜葉,覺得好玩,而自己只是站在田埂之外,馬路之上,什麼時媽媽才會來接我回家呢?夢裡頭的小小腦袋好像是這麼想。

  

  隔天開學,溪南穿起東南國中制服,她低頭看著百褶裙裙襬,從之前雙十國中的深紅色換成現在的深藍,一點都沒期待什麼,不要有人吵我就好。出房間,下樓,布嶼已經在門口,開門走出去,她跟著,外公和外婆不知道在哪,屋裡靜悄悄。兩人在便利商店買早餐,一前一後進學校,無話。

  午休時分,溪南獨自來到學校鯉魚池,這池挺美,水面上有日式石燈,池畔種楊柳,她見布嶼蹲在垂柳下,拿著魚飼料餵魚,溪南走近,布嶼把手中的飼料罐放地上,溪南接過,發瘋似地往池中撒,魚兒通通湧到她面前,貪婪地張口,看著近百張嘴在水中大口大口開著,溪南把飼料全都撒光,她覺得暢快,這些魚應該也蠻開心吧。

  不好意思,餵光了。溪南對布嶼說。

  布嶼站起來,伸手觸摸著柳葉。

  你知道以前延平路上也種楊柳嗎?她問道。

  放學時分,平安度過頭一天的溪南步出校門。感謝太平媽保佑,她忍不住想這樣說。如果靈的話,以後每天給媽祖拜拜。她轉頭看,校牆邊擠著下課學生,有人走路,有人牽車,布嶼站在人群外,路中間,正在講手機。遠遠車來,接近時開始朝她按喇叭,布嶼沒聽見似。溪南走過去,拉她一把。小發財車加速從布嶼身後開過去。差點被車撞,知不知道?溪南對她說。布嶼望著遠去的車。媽,我差點被車撞,不小心站到路中間了。布嶼對手機說,靜默聽了一段話,最後說聲知道,掛斷,手機丟進書包。

  溪南忽然想看媽媽有沒有傳訊息,拿出手機,沒有,又放回書包,發現布嶼逕自走掉,溪南想她應該還不會回去,跟著她。布嶼果然沒朝外婆家走,東南路快到底,左轉彎,來到西螺大橋。布嶼站在大樹旁,回頭瞧一眼溪南後,順階梯往下,過橋墩,穿到另一頭草皮。有人放風箏,向晚時分,天空還藍的,像夏天一樣,很高很遠。風箏飛,飛到天空裡去,像要被吸進那片藍。草地上有攤販,傳來很香的味道。

  你想吃東西嗎?布嶼問溪南。

  兩人走過去買烤香腸。

  坐在草地上,布嶼狀似悠閒地環顧四週,這個人似乎有本事讓你跟著她又不讓你開口,溪南覺得百般無聊,一面吃一面望天空發呆,雲朵從白的開始漸漸發亮,然後幻化成紫的橙的粉紅的各種顏色,又漸漸地褪淡,最後復歸到一點乳白模樣,天色深,乳白又化成灰色調。橋下運動休閒的人來來去去,溪南腦海裡轉過好多事情,但沒有一件事是想開口說的,只是任憑河畔的風吹走它們,最後風箏收回來,人走光,香腸還在賣。布嶼和溪南沒有看見日落,夕陽在兩人身後隱沒,西螺大橋在她們的注視中亮燈。

  你家住在哪裡?溪南終於想開口問。

  崙西村。布嶼回答。

  那在哪裡?

  延平路一直往西邊走,經過永定村,然後會看到大排水溝,過了橋,在油車村派出所的那個十字路口左轉,走到大義路口時轉進去,沿著大義路走到大義崙天后宮,過了天后宮之後再往右轉,一路走下去,最後會看到二崙的壘球場,還有二崙國中,然後再走一小段,就到了。

  聽起來要走很久。

  那你住哪邊?

  我家更遠,在臺中。

  大姑婆也住臺中呢。布嶼喃喃說。在臺中讀書不好嗎?布嶼問。

  是沒什麼不好,只是我打了同學,媽就幫我辦轉學來這裡。

  布嶼噗哧笑出聲。溪南覺得在嘲笑她,怒瞪一眼。有什麼好笑?她問。你用什麼打?布嶼問。當然用手啊。溪南沒好氣回答。不過我還拿那個男生的書包砸他的頭,最後踩爛他的書包。溪南補充說道。原來你跟男生打架啊。布嶼說。因為我不敢跟女生打。溪南說,女生惹不起。

  布嶼了然一笑。你應該成績不錯吧,才能轉來。布嶼說。不過你怎麼不去念體育班或美術班,這樣可以好好發洩一下。布嶼繼續說。肚子餓了啦,我要回去吃飯。溪南說,接著要起身,卻發現自己腿麻站不起來。

  布嶼悠然站起,對仍坐在地上的溪南投以輕輕一笑,溪南覺得又被哂笑,手撐地面站起來,裝作若無其事拍拍屁股,布嶼又帶著笑意盼溪南,溪南心裡窘,只管跨步往前,但腿還麻害她差點叫出聲,布嶼從她面前過,她想跟上,但腳麻還走不動,想開口叫又覺得丟臉,但布嶼卻停住,望著橋,問她。

  你知道西螺大橋一開始是什麼顏色嗎?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