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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  延平路上滿是人潮,李筱恬跟著大人們出來,不小心走散。不遠處架起牌樓,上頭寫著「遠東最長公路大橋通車典禮」。經過牌樓下時,見到熟悉的背影,她喊聲姊姊,那人回頭,果然是姊姊。啊,小恬。姊姊叫她,接著看她身上穿的洋裝,眼神羨慕。好好看的衣服呢,姊姊說。因為今天通車典禮,大人特地給我穿新衣服。筱恬說。

  宜然啊,不要亂跑,人很多,走丟了怎麼辦?姊姊身後傳來聲音。是媽媽。筱恬朝聲音的方向看去,媽媽走來,牽著弟弟,手抓得很緊,媽媽見到她。小恬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?媽媽問。跟大人走丟了,不過不用擔心,待會自己回去就好。筱恬說道。唉呀怎麼這麼不小心,這樣會讓你媽媽擔心。媽媽說。筱恬聽了落寞低頭,媽媽上前,這時爸爸也來了。

  小恬,你現在姓李,她們是你的爸爸媽媽,你的家人,你跑丟了她們也會擔心哪。媽媽說。我知道。筱恬回答,頭依然低低的。小恬好像又長高了。爸爸說道。對啊,筱恬抬頭說道。好像快比宜然高了。爸爸說,他凝視筱恬,動了嘴唇,卻沒發出聲。筱恬仰視父親,目不轉睛盯著,好像要把握時間把父親模樣都記住。這時傳來軍樂隊聲音,要準備剪綵,人群開始往橋那頭移動。

  走吧,去看西螺大橋。父親轉頭對姊姊還有弟弟說道,弟弟高興地點點頭,他從剛才就沒出聲。爸爸、媽媽還有姊姊對筱恬道再見,一家人往橋頭方向走,筱恬看她們稍稍走遠,又悄悄跟上,不久,見到綠色的橋身,上頭掛著國旗,四週黑壓壓都是人,又沒多久,就見不到她們。鞭炮聲響起來,鼓聲震天,所有人都歡呼著,洋溢歡天喜地的心情。筱恬轉身,快步跑離現場,她擠過迎面而來的人潮,左閃右躲,努力想要脫離這一場盛會,那裡很熱鬧,熱鬧地讓她想哭。穿過擁擠街道後,她一路狂奔,身旁的人越來越少,聲音越來越遠,最後來到無人的地方,沒有什麼聲音,這裡是漢光里,李家人都稱舊番社內,這裡只有水田和魚池,只有一種曠野的風聲。

  

  星期六早晨,溪南坐在床邊,又是百般無聊的感覺。布嶼昨天晚上回家去,外婆出去市場買東西,外公開著小發財車去西螺果菜市場進貨,阿姨今天上早班,清晨就去轉運站,整個屋裡都沒人。雖然求媽祖不要被打擾,但週末早晨沒有想要賴床睡覺,還是想要去哪裡做些什麼。溪南想起小時候被外婆接來住,外公曾帶她去果菜市場,她記得裡面好大,然後很吵,有點臭,有好多三輪車在跑。外公走來走去,一攤一攤看,看到想要的菜就在箱子上寫車牌號碼,最後那些箱子通通都送到外公的車上。回家後外公被外婆罵,說帶小孩子去太危險,被鐵牛車撞到怎麼辦。想著想著,溪南起身換衣服,她想要去果菜市場。

  布嶼大清早就醒,然後出門。天才剛亮,爸爸媽媽還在睡覺。太陽還沒有完全爬起來,這時候走路很舒服。走到油車時太陽已經爬到半天高,她漫步在大義崙大排水溝邊,看到舅舅的地。種菜的田裡,用竹竿和紗網架著簡易網室,旁邊一口水井,舅舅說種菜的田都鑿水井澆水。今年暑假,舅舅種大陸妹,她曾經來幫忙除草。大陸妹這時已經都採收完,舅舅用尼龍繩一綑綑綁好,放在摩托車後的拖車上,準備載到果菜市場去賣。她開心地打量這一綑綑菜,好漂亮呢,賣像應該不錯吧,然後覺得是自己除草的功勞。舅舅發動車,她戴上安全帽,坐在舅舅後面,準備跟他去果菜市場。

  來到果菜市場,舅舅在地磅區繳費後,直接把車開進去到水菜區販售蔬菜。布嶼雖然是跟舅舅一起來賣菜的,但她本是坐不住的人,沒生意上門,時間久她就想離開四處逛,然後叫舅舅賣完菜後打電話給她。市場分成五棟,都是相通的,頂頭是綿延的鋼棚,通道裡不只貨車和機車,還有很多拼裝三輪車跑來跑去,布嶼隨時要閃躲。因為車多,裡面空氣不好,她很快走到外面。外頭也熱鬧,很多農人開小貨車來,停在廣場,用車斗展示各式各樣果菜,她站在一輛車旁,遠遠望見穿淡藍短褲白布鞋的溪南從入口走進。布嶼站在原處盯她,看她左顧右盼,卻沒瞧見自己,接著朝市場裡頭去。布嶼跟在溪南身後,依然沒被發現,布嶼緩緩靠近,這時一輛三輪車從後頭飛奔來,布嶼跨步向前抓住她的手往旁邊拉,溪南嚇一跳,啊地大叫一聲。

  差點被車撞。布嶼對溪南說。

  我也有聽到聲音好不好!她嚷聲道。

  這裡吵,以為你沒聽到。布嶼笑說。

  你怎麼在這裡?溪南問。

  跟舅舅來賣菜。布嶼答。

  我來找外公。溪南說。

  我知道他車停哪裡,不過他現在應該到處看貨,這裡這麼大,你不用找了。

  溪南不死心,還是伸長脖子到處看,布嶼笑笑。來吧我帶你找,她說,接著很快地往旁邊通道鑽去,溪南環顧四週,只見堆積成山的果菜箱子,人車到處遊竄,心裡沒主意,也只好跟著布嶼走。外公會跟你舅舅買菜嗎?溪南問。他是中盤商,都跟裡面有攤位的販子買,一箱一箱進貨,舅舅賣綑的,量太少了。布嶼說。兩人在市場內繞一會兒,溪南放棄,說這市場那麼大,走一圈都不知要多久。布嶼心裡笑,這個人只是無聊罷了,真要找丈公就會打電話。

  哇,好大的西瓜。溪南忽然說道。兩人正回到市場某一棟入口處,通道旁堆滿又大又長淡綠色皮的西瓜,溪南好奇地看著,好像從沒見過這種大西瓜。我外公以前種西瓜。布嶼說。當然不是種這麼大的。在哪裡種?溪南問。外公家在楊賢村,靠近濁水溪那裡。布嶼說。感覺又是好遠的地方。溪南說。你知道楊賢村每年年底都會請福興宮二鎮殿的媽祖去作客嗎?布嶼問。我怎麼會知道,那又是什麼?溪南皺眉問,為什麼講西瓜會說到媽祖?

  因為福興宮二鎮殿的媽祖像是用楊賢村的大水柴雕刻成的。布嶼說。什麼?大水柴是什麼東西?溪南又一頭霧水。布嶼開始講很久以前楊賢庄和竹圍仔庄的人撿到漂流木,最後將漂流木刻成媽祖神像供奉的故事,後來每年謝平安就會請媽祖來作客。她自得其樂地說,溪南雖然聽得點點頭,但心裡還是只想到西瓜,唉什麼大水柴。

  溪南索性也不走,就待在西瓜邊,賣西瓜的阿姨還很好心拿出板凳給兩個人坐。布嶼講完楊賢村的故事後,好像今天的話都說光了,開始發呆。溪南看著運送果菜的大貨車一輛輛駛進來,竟有某種莫名的開心感,是看到大貨車開心還是看到果菜箱子開心她摸不清楚。兩人坐到快中午,去果菜市場對面吃飯,布嶼幫舅舅買便當。

  

  下午,布嶼的舅舅騎機車拖著空空的板車,上頭坐兩個女孩,一路回到油車村,在農業資材行停。資材行前騎樓下,堆著一包包肥料,旁邊擺著茶几和塑膠椅,兩個農人坐在椅子上聊天,布嶼認得他們,稱他們橋伯伯和阿平叔叔。靠近門口牆上,掛一片白板,上頭寫著今天各種蔬菜代採的採價。資材行的廖老闆走出來,見到布嶼的舅舅,再看身後兩個女孩。

  順義啊,今天怎麼多了個女兒?廖老闆笑道。

  布嶼的同學。順義舅舅說。

  順義舅舅拉了張塑膠椅,廖老闆進屋裡多拿出兩張椅子給女孩們坐。聊天的人本來說著話,被打岔停頓一下,但接著又說下去。

  永定的老張今天又嫌我的菜不好,虧我昨天還趕快找欽仔她妹妹幫採收,越來越愛嫌。橋伯伯抱怨道。

  之前就講過,怎麼不學我找合作農場?做多少賣多少。阿平叔叔說。

  還是覺得不保險啦,老張至少還保障你一個最低價,你那個合作農場,有時候連紙箱錢加運費都不夠。橋伯伯說。

  不會啊,我覺得錢都比較多。阿平叔叔說。而且還可以做口碑,我用的紙箱都是模範一班的紙箱。

  我知道啦,但你那種我就是不行啦,我只知道要顧好我的菜,然後有人買去幫我賣就好,其他不用管。橋伯伯說。

  還是光頭蔡最厲害,田用租的,人用雇的,完全不用自己動手,把貨寄給行口,直接送到臺北去賣,每天去臺北找人聊天,就有錢賺了。廖老闆說。

  那是人家企業化經營,自己當老闆。不過我們沒那個本錢。順義舅舅說。

  你也是自己當老闆。廖老闆說。

  只是自己賣,自己賺,然後偶爾壓榨一下童工。順義舅舅看著布嶼說道。布嶼笑,身子左右搖晃一下。

  怎麼樣,下一水想種什麼?廖老闆問。

  看心情嘍。順義舅舅回答。

  眾人笑,接下來開始聊到果菜市場的事,拼裝車廢氣很多,聽說縣政府打算汰換掉,以後要改用電動車,用電動車有補助,以後可能都不准拼裝車在裡面跑了,不過用電動車還很不方便,又沒充電站……

  兩女孩聽大人講話,時間過得快,溪南看錶,該去坐車了,不然再來沒車可以坐。布嶼陪溪南走路到站牌,經過油車的站牌時,溪南停下,布嶼卻說再多走一點吧,到下一站去,反正車還不會那麼快來。沒等溪南回答,布嶼就繼續往前。到底是誰要坐公車啊?溪南心想,她倒是悠閒,自己卻要擔心如果搭不到車怎麼辦?還要叫外公來載嗎?

  布嶼踏著輕快步伐,一轉眼就在好遠前方,溪南猶豫地緩緩走著,回頭看好幾眼,油車的站牌越來越遠了呀,但布嶼已經走到她快看不見的地方,溪南只好加快腳步跟上去。倒底是誰要坐車啊,溪南一面快步一面碎念。布嶼走上橋,溪南接著來到,望著那一道靜靜的水,這就是她說過的大排吧,剛剛經過沒注意。就在看水時,布嶼已經下橋,再過一段路,來到荷苞嶼站牌,站牌立在號誌燈燈柱旁,後方有樹,枝葉濃密,差點要遮掉站牌,溪南心想這站牌位置看起來這麼隱密,不小心沒注意就走過去了。布嶼在站牌前,往西方回望。

  看吧,還沒來。布嶼說。

 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喜歡走路。溪南唸道。

  布嶼沒回話,等著。午後光線開始變化,正午時分的清朗變成一種有點朦朧的樣子,天空似乎蒙上一層薄薄的雲,整個田間的世界好像蒸籠在水氣之中,有這麼一段時間路上無車,靜悄悄,溪南覺得懶懶快要睡著,但卻忽然想到什麼,還沒確認就開口,好像自己在說夢話。

  為什麼我的外婆是你的姑婆呢?溪南問布嶼。

  她是我阿公的姊姊啊。布嶼回答。

  你阿公不是應該姓鍾嗎?可是外婆姓李耶。溪南說。

  姑婆本來姓鍾,後來才改姓李。布嶼說。

  為什麼?

  因為她是我們鍾家出養的女兒。

  為什麼會出養?

  聽我爸爸說,姑婆的媽媽生了姑婆後就生病,一直好不起來,後來算命的說姑婆的八字剋母,那時候姑婆前面只有一個姊姊,還沒有男生,所以為了讓姑婆的媽媽能夠趕快病好生男生,姑婆的阿嬤就決定將她送給別人,後來就送到西螺的李家。

  原來媽媽說的那個有好多田的外曾祖父不是外婆的親爸爸,溪南心想。

  剋母啊。溪南說,原來外婆跟我一樣。

  你也有算過命嗎?布嶼問。

  又不是我要算的。溪南說。

  所以你轉學過來是因為跟你媽媽八字相剋嗎?

  天曉得,搞不好真的是吧。溪南說。

  公車從遠處駛來,溪南帶著依然在夢中的感覺,看著布嶼,然後上車,坐定後,從窗邊往下望,布嶼正抬頭凝視她,車開動,布嶼一下就成為遠方的小點,溪南覺得一陣強烈倦意襲來,睡吧,反正到終點再被叫醒就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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