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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崇財拿出收音機,放在木頭小桌上。廖宅院落內聚集左營居民,崇財說要聽天皇說話,許多人立刻跪著,明鏡則蹲坐廂房簷下。不久,收音機傳來人聲。這就是天皇的聲音哪。明鏡心想。雖然聽不懂天皇說些什麼,但知道,戰爭結束了。聽著天皇的玉音放送,有的人激動落淚,掩面哭泣,有的人聽聞戰敗,一臉茫然,望著那發出聲音的箱子,不知該說什麼話。明鏡起身,走到院外街道,閉上眼,聽著,有鳥兒叫聲,意識底層仍會浮現飛機的聲音,伴著恐懼以及哀傷,她希望這輩子不會再聽見那樣的聲音,總使夢裡仍不斷出現。
終戰之後,世在還留在病院,持續原本的工作,軍方仍維持正常運作,準備交接事宜。明鏡決定暫時和世在一起留在左營,她仍住廖宅。逐漸恢復通訊後,岡山那裡捎來消息,吳家人都平安,黃汝嬌和世寧及世千仍待在屏東,已經遷回歸來的三合院,等過一陣子才會返岡山。廖宅這兒,疏開至燕巢的廖家人,因道路中斷,此處百廢待舉,短期內仍會留在當地。
這一日,明鏡和崇吉至城隍廟參拜,結束後返家,路上,明鏡說許久未進廟裡拜拜。你覺得城隍老爺有保佑我們嗎?明鏡問道。崇吉搖頭說不知。美國人的炸彈一來,城隍爺也得逃吧。明鏡笑說。能活下來就是幸運。崇吉說,接著喟嘆一聲。只可惜了堯亭,沒能躲過這場災難。他說道。
堯亭的骨灰已經送回岡山,聽說打算安置在大崗山的超峰寺。明鏡說。不曉得她地下有知,會不會願意。崇吉說道。日本都戰敗了,還能如何。明鏡說。是啊,戰敗了。崇吉說。這時眼前有位日本婦女,站在路邊,面前地上擺了一攤衣物。戰敗了呀,以前那些好衣服只能拿出來賣。崇吉說道。明鏡想走上前看看。另一頭有個著中式服裝的男子過來,一身長袍馬褂。他經過日本婦女,一停下便對她大罵。明鏡嚇了一跳,止步,往後退。婦人則蹲縮地上,神情惶恐。崇吉和明鏡快步經過離開,背後仍不斷傳來罵聲,明鏡回看,婦人抱頭跪趴著,全身顫抖。
聽說不少日本人自殺。崇吉一面走一面說,接著忽然停下。我們繞路吧。崇吉對明鏡說道。明鏡定睛一看,前方路中跪著一人,雙手被綑綁著,胸前背後貼著紙,上頭密密麻麻不知寫了什麼。旁邊圍著一群人,他們先是來回走動,念念有詞,然後其中一人伸腳往跪著的人踹,非常激動,憤怒地大吼,被綑綁的人倒在地上,踹他的人繼續攻擊,其他人也跟著蜂擁而上踢他。
明鏡和崇吉趕緊離開。國民政府還沒來,已經有人開始作威作福了。崇吉說道。兩人繞遠路,回到廖宅時,發現裡頭正廳門前聚一夥人,明鏡覺得他們和方才路上施暴的人相似,皆散發一種兇戾氣息。快進房裡,不要出來。崇吉對明鏡說。明鏡立刻奔進旁邊廂房,關上門。
山口巡查躲在裡面是吧?崇財,快點把他交出來。明鏡隔著門扉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。各位有話好說,找巡查什麼事?崇財的聲音答道。崇財,這是我們跟日本警察的帳,跟你無關,你不用包庇他。低沉的聲音繼續說著。的確你們的恩怨我管不著,但這是我家,不許你們亂來。崇財說道。不想交人是嗎?早知你是日本人的狗,沒想到日本戰敗後還是一樣。低沉的聲音說。
漢奸!是漢奸!有人喊道。眾人開始鼓譟,大罵漢奸。接著明鏡聽到腳步聲。做什麼!崇財怒道。然後便是扭打聲音,眾人喊叫。明鏡聽到崇財吼道「幹什麼」,接著聽到崇吉大喊一聲「哥」,緊接一陣混亂,桌椅被推倒的聲音,東西被砸爛的聲音,隨後淒厲的哀號,明鏡聽到鞋子摩擦地板發出差差的聲音,有人被拖行著,求饒的聲音和拳打腳踢的聲音此起彼落,廖家兄弟嘶吼著,明鏡坐地板,背靠門,摀著耳朵,眼睛看到窗櫺外,正午陽光灑落,那些聲音穿過手心傳進耳裡,她覺得比空襲的爆炸聲還可怕。
病院裡,世在正照顧患者,有人被送來,世在一看,崇財和崇吉扶著一人,那人滿臉鮮血,意識不清,他認得是派出所的山口巡查。世在協助將山口安置床上,剪開衣服,檢查。肋骨斷了啊。世在說。這時才發現明鏡也在場,抿著嘴唇,眉頭緊繃,眼角好似快溢出淚。好恐怖,那些人到家裡來抓人,和崇財跟崇吉打起來。明鏡說道。世在查看兄弟兩人的傷勢,一些挫傷和皮肉傷,沒有骨折,他替他們包紮傷口。
病院外來了一些人,明鏡躲到世在身後。崇財和崇吉警戒著。廖醫生來,看到兄弟倆,問了原委,聽後皺眉。他替山口巡查做了些治療,治療後,離開前,對崇財和崇吉搖頭嘆氣。
再送回去吧。醫生說,看了外頭的人一眼。收了,有危險。
山口巡查最後被病院的人用擔架抬走。沒救了吧。世在這麼說著。明鏡不發一語。崇財和崇吉休息一陣後,準備先行返家。明鏡還想待在病院。路上小心。世在對兩兄弟說。今晚會來嗎?崇財問。世在點頭。要好好保護她。崇財望明鏡一眼說道。
這個世道啊……
日暮時分,世在和明鏡步出病院。太陽還掛在天邊,地平線上飄著雲,雲色正開始變化。兩人一路走到國民學校,圍牆上還貼著「為塞班報仇」、「擊滅英美」的海報。明鏡望著那些大字,彷彿回到終戰前,天空又傳來陣陣螺旋槳聲,胸口跳動著,準備隨時拔腿狂奔找掩蔽。此時兩個青年人走來,對牆面啐了一聲,隨即將海報扯下,撕碎,碎片飛花空中,散落牆角,兩個人隨後走入校舍裡。
此時,傳來歌聲,清脆又蒼涼,唱出「海行水澤屍」的字句。世在和明鏡跟著往校舍走去,二樓窗口有人影,穿著軍服的中年人,身體挺直站著,嘴巴張得很大,繼續唱著「山行草生屍」,他越唱越激昂,眼中閃著淚光,彷彿在他眼前的是祖國故土,或許他正眺望著富士山也說不定。從他背後傳來翻箱倒櫃之聲,有人喊別唱了,那人的歌聲越發宏亮,當他唱著「大君身邊死,義無反顧」時,世在忍不住舉手行禮。但隨即歌聲乍歇,那人忽然消失窗口,接著是拳頭打在身體上的聲音,還有年青人的叫囂聲,那聲音像某種混雜了猴子與烏鴉的叫聲,吱吱又啞啞的,聽不到被施暴者的回應,沒有求饒,沒有哀嚎,然後一陣寂靜,正當明鏡和世在懷疑上頭發生了什麼時,窗邊又出現人影,兩個少年抓著歌者,將他往窗外一推,那人從二樓窗口跌落一樓地面,面朝下趴著,灰白的髮邊,滲出汩汩鮮紅的血。
窗口又歸於寂靜,無人影。世在欲上前,卻被明鏡抓住。
他死了,你幫不了的。明鏡說道。世在盯著地上無聲無息的人,連一點輕微的抖動都沒有。走吧。明鏡說。世在聽見下樓的腳步聲,他轉身,帶著明鏡快步離開。一路上,世在頻回頭。別看了。明鏡說道。我在看那兩人有沒有跟著我們。世在說。明鏡停下腳步。怎麼了?世在問。明鏡望西方天空,雲朵已經變成燦爛晚霞。想看夕陽。明鏡忽然說道。世在思索一下,接著抓明鏡手往東邊跑。怎麼往反方向?明鏡問。世在沒回答她。兩人奔至半屏山山腳下,山壁上可見軍事設施,從下而上三層洞口。
是砲臺呢。明鏡說道。現在應該沒人了。世在說,拉著明鏡繞到旁邊上山的小路,兩人沿山路上行。崇吉說過之前和崇彬兩人挑水上山,幫日本人建砲臺。明鏡一面跑一面說。這就是他們挑水走過的路。奔至山頂,有座圓形砲壘,一個出入口,兩個發射口,如今只有幽靜蟲鳴,入夜後此處將是蟲子的樂園。世在先爬到砲壘上方,接著拉明鏡上來。兩人站著,抬頭。
頂上一片靛藍,雲是灰白的,往前看,西方彩霞已轉深褐,西天化為一暈暗色的紅,包覆著桃子園軍港,港內佈滿炸毀的船隻,露出水面的船體映著紅光,一顆巨大的太陽降落在半浮半沉的殘骸之上。明鏡驚嘆。
啊,好美的夕陽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