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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阿公店溪畔,一抹夕陽的紅映照在遠方地平線上,天光下,海軍第六十一航空廠燃燒的餘燼仍在飄散,遠遠地還可見灰煙竄起。明鏡站在岡山街這頭,見堯亭和吳新金一行人從對面過橋,她上前。
都燒光了,倉庫沒了,宿舍也沒了。吳新金搖搖頭。前天轟炸完大概還剩一半的廠房,今天幾乎都沒了。美國人真的把那裡炸透。他說。有找到什麼人嗎?明鏡問堯亭。堯亭搖頭。身後運來的只是一具具屍體。明鏡可以聞到焦味。可能還有的在地下坑道,不過天快黑了,只能先回來。堯亭說。救護隊好像是去收屍的呀。明鏡心裡想。這幾天感謝你幫忙。堯亭走上前,手放明鏡肩膀說道。之後也讓我協助搬運傷患吧。明鏡說。堯亭沒答話,只在明鏡肩上拍兩下。
夜裡,吳新金和吳清和站在建材行門前,街上闃黑,天上可見星斗。叔,今晚又得住你家了。吳新金說。之後打算怎樣?吳清和問。只能先回家。吳新金說。臺南那裡沒消息,希望你們家裡的人都平安。吳清和說。
唉,叔啊。吳新金深長嘆一口氣。當初看到報紙,來應徵,錄取了,雖然只是總務部門當雜工,還是很高興哪。先前在鐵工廠,條件不好。這裡待遇還不錯哩。想說終於有工作了,只是想要有個工作而已哪,連飛機零件什麼的都沒見過,結果還是碰到打仗的事。子彈炸彈都來了,我們部門很多人躲到地下通道去,我受不了在地下,想逃到附近的甘蔗園,他們說我瘋了,出去一定會被打死炸死,我說我寧可死在外頭,也不想在裡面。結果,炸彈下來,入口被炸得塌了,人都被埋在裡頭。我到現在都還沒看到他們,凶多吉少啊。
都是命。吳清和說。
深秋的風,捲起街頭的塵,明鏡和世千蹲坐路邊,世寧站在兩人身後。有一家四口匆匆從她們面前走過,提著大包小包行李。快快快,火車要開了。男主人說道。四人身影消失轉角。
要敗了,要敗了。遠遠一個老人柱拐杖,風中朝明鏡她們走來,還沒走到,又轉身走回去,走進佛具店。空襲後,佛具店門口擺了幾具棺材,一家人躲防空壕,一顆落彈砸在洞口,全被活埋,老人家不想走,守著佛具店,只剩他一人沒死。
堯亭從街角處緩步而來。新金大哥打電話來,說他們家人都平安,房子也都在。堯亭說道。還好他們家沒被炸,有機會去臺南還想回去看一下呢。堯亭對著世寧說。世寧轉身走進屋內。懷念起高等女學校的日子了嗎?明鏡仍蹲在地上說道。畢竟那時戰爭還沒開始。堯亭說。唉。明鏡吁了一聲。你為什麼不罵她?像對世在那樣。明鏡問。她已經去過中國又回來,你要我罵她什麼?堯亭問。明鏡噘嘴發出哼一聲。堯亭跨步向前,經過明鏡身旁往裡頭去。
堯亭進入二樓世寧的房,她坐床前,房內未點燈,光從背後的窗透進,她的髮沾著亮色,背有點彎,頭垂,眼神視線落在地板上。堯亭走進,她沒抬頭,堯亭躺下,背脊貼著床,斜看她身後頭髮,想伸手摸,手不夠長。
新金大哥家的床真好。而且夠大,夠我們兩個睡。堯亭說。嗯。世寧說。接著也躺下,轉身,背朝堯亭。堯亭翻身子,看她的背、肩頭、肩上的髮。
當初第一梯次我沒考上,你是不是很失望?世寧問。是很失望,不能一起去了。堯亭說。可是我很生氣,為什麼你可以錄取,而我不行,因為你爸爸是醫生嗎?世寧說。你知道跟我爸沒關係,我是靠自己得到的。堯亭說。
從小就跟著你做一樣的事,那一次卻沒辦法了。然後才覺得,原來我跟你不一樣。世寧說。那時候才知道嗎?堯亭說。本來就不一樣,我愛熱鬧,你愛安靜。我總是到處跑,你卻老待在家。我交很多朋友,你就我一個朋友。我跟你完全不一樣。
世寧沒說話,堯亭伸手觸碰她肩上的髮絲,摸著,把玩。不過我就是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。堯亭說。世寧維持不動。現在還參加桔梗嗎?世寧問。嗯。這種時候更需要她們。堯亭說。還是這麼想當日本人嗎?世寧問。我們不都是日本人嗎?堯亭問。
世寧翻身,臉朝上。我們是本島人,臺灣人哪。縱使皇民化了,這一點還是不會變吧。世寧說。在中國的時候,見到中國人,常常想,我究竟跟他們比較像,還是跟日本人比較像。究竟我的祖國是中國,還是日本?你應該沒這種困擾吧。是的,只有你這種意志不堅定的人才會這樣。堯亭說,仍側身朝她,原本放在她肩頭的手,游移到她額頭上,輕觸。
你的錶呢?世寧盯著堯亭的手問。去中國時沒帶去,回來時發現壞了。堯亭說。可惜。高女的時候你天天戴,我喜歡那隻錶。世寧說。這樣啊。堯亭說道。世寧閉上眼。日本快戰敗了吧。她說。我不知道。堯亭說,手指指尖仍停在世寧額上。
如果我說其實心裡希望日本戰敗,你會不會很失望?世寧問。沒差別,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讓我失望。堯亭回答。
夜晚熄燈前,懷生寫著信,不知能否順利寄出。他的傷好了大半,逐漸恢復體力,目前可以做些簡單勞動,也可以寫字。下筆前,他抬頭,想著天空,聖塔芭芭拉的天空,漂浮著燦爛晚霞;企業號上的天空,畫滿戰機的機尾雲;熱帶島嶼的天空,沒有雲,只有藍。耶誕節快到了,他想念家人及同伴。
親愛的珍,這裡是福爾摩沙南方某處,附近有溪流,有甘蔗園,還有大片砂石地,可以看到河流曾經流過的痕跡。食物主要是米飯和麵包,麵包大概一個禮拜給一次。很少有肉,湯裡面會有豆類。剛來時我的制服破損,只能先穿日軍給的制服。冬天到了,最近發一些有內襯的毛衣和一件大衣。木製的床睡起來還舒服。比較麻煩是洗澡,水不太夠,要先把水節省下來作為飲用水,因此我們很喜歡下雨。前幾日來了一場暴雨,很開心,很多人跑出去,在雨中好好洗了個澡。週日及休息時候可以玩些遊戲,進行一些球類運動,之前曾舉行過排球比賽,我們對上日本人……
黃汝嬌在病院,撥打電話,過了許久,放下話筒。看來現在電話都不通了。黃汝嬌嘆氣說。屏東那裡有電話嗎?明鏡站在一旁問。製糖所有電話,打到製糖所,世在的大舅在那邊上班。黃汝嬌說。喔。明鏡說道。這一個月又一直空襲,電話線都被炸壞了吧。明鏡說。那些美國人哪,過完他們的新年,又回來了。希望沒事。黃汝嬌說。
你們家疏開到燕巢,有消息嗎?黃汝嬌問。明鏡搖頭。其實我也想離開,岡山這裡太危險了。黃汝嬌說。你覺得去屏東怎麼樣?我娘家在歸來鄉下有間三合院。我也不曉得。明鏡說。聽說你們家以前是大地主?明鏡問。我們家以前開糖廍,有很多土地。日本人要建新的製糖所,在歸來買了很多土地種甘蔗,我們家的土地都被買去。記得小時候,看到我們家糖廍裡面的機器,都是日本人引進的,感覺很新奇。但沒有用,新的製糖所建好後,我們這些以前的糖廍都過不下去,只能關閉。黃汝嬌說道。
最後還是只能替日本人工作。明鏡說道。現在覺得能平安活著就好。黃汝嬌說。疑?是你姊姊。
明鏡轉頭,發現姊姊明華站在病院門口,朝院內張望,明鏡對她揮手,她也見到明鏡,朝明鏡走來。姊,怎麼會來?明鏡帶著驚喜的語氣問,但隨即發現姊姊的臉色及眼神,本來張開笑到一半的嘴停住,心臟不安地跳動一下。
我去建材行,說你在這裡。明華說道,額頭都是汗水。你怎麼這麼喘?明鏡問。我騎腳踏車來。明華說。騎腳踏車?從僑仔頭那裡?怎麼了?明鏡問。還好你還在。明華說道,上前抱住明鏡。怎麼了?明鏡問,姊姊抱得很緊,她的身體很熱,溫暖,但在顫動,明鏡的臉也忍不住抽動起來。
爸媽,還有明益,他們,他們……
明華話還沒說完,明鏡的眼角已開始流出淚,被姊姊擁抱著,看不見她的臉,只看到院門,模糊視線中,好像又有什麼人被送進來,未知死活。
他們在燕巢被美軍的戰鬥機掃射,都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