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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500型蒸氣機車冒著白煙緩緩駛入岡山車站,後頭牽引著木造客車,車停,明鏡和世寧跟著等候乘客進入車廂,兩人提著簡單輕便的行立站著。不久,車又慢慢啟動,駛離車站,朝南方前進。一路上兩人沒說話,明鏡低頭,世寧看著外頭飛過的景。經過橋仔頭時,明鏡忍不住抬頭望窗外。
別看了。世寧說道。明鏡分不清自己見到什麼,製糖所的煙囪還在,建築物還在,但她覺得眼前仍是熊熊黑煙和火花,耳邊聽到的是哀號聲,混雜於鐵軌震動聲中,她覺得炸彈又要投下來了,那些掛著傘的炸彈,落地後噴出碎片,殺光四週的人。
除了她以外。她活了下來,姊姊用身體換她的命。
為什麼他們要炸製糖所?明鏡問。製糖所不只生產蔗糖,還生產酒精,這種無水酒精可以當作替代燃料,供飛機使用。世寧回答。你姊姊在幫助帝國的戰機能飛上天,繼續作戰。她說。日本人還有飛機嗎?明鏡問。當然。世寧答。縱使經過這麼多次空襲,還是繼續在製造。世寧說道。難怪美國人還要一直炸。他們應該覺得很奇怪吧,炸了這麼久還有飛機。明鏡說。再怎麼樣就是要繼續打下去。世寧說。真不知道這樣是愚蠢還是堅持。就像這列車,今天還是照樣開動,只要鐵路還在,還能通行,就會繼續發車,不會因為怕美軍的飛機來攻擊就停止運輸。現在如果轟炸機來了我們就死定了,但我和你還是照樣搭上車。真不知道是愚蠢還是堅持。
明鏡有種感覺,彷彿這列車還繼續運行是種奇蹟,現在沒有敵機飛過是上天的眷顧,但又覺得這種奇蹟與眷顧沒什麼特別之處,生與死只是運氣。我們只是還活著罷了,活著就要做點什麼。明鏡說。
列車持續南行,到鳳山時一度停止,過了很久才重新開動,之後來到下淡水溪,過下淡水溪橋,進入屏東。明鏡和世寧見到遠方竄起黑煙,接近市街,看到更多濃煙,許多建物都著火,正在然燒。火車進站,明鏡和世寧下車。明鏡覺得還聽到飛機轟轟的聲音,心想如果這時發生空襲,該怎麼辦。世寧提著行李往站外走,似乎完全沒聽見什麼。
車站外滿是蓋著白布的屍體。旅客避開走過。明鏡瞄一眼,見世寧連看都不看就繼續往前進,她趕緊跟上。連學校也遭殃了呀。世寧望著不遠處缺了屋頂的校舍說道。走吧。世寧對明鏡說。還要趕路呢,希望天黑前能到歸來。
兩人離開車站,走過殘破街道,電線杆東倒西歪,還垂在半空中的電線,上頭掛著碎裂的衣物,黏著一團像內臟的東西,蒼蠅嗡嗡圍繞,走幾步,明鏡看到一隻缺了拇指的手掌,就這麼插在傾斜的電線桿上,黑色血塊凝漬於斷口處,明鏡從下方走過,一直抬頭盯著,怕它忽然掉落。
你在中國的時候,見過很多屍體吧。明鏡問世寧。每天。世寧說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清理屍體。有的時候會處理還活著的人,幫他們清排泄物。我常常想,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的時候,究竟是死掉的好還是繼續活著好。
日落之前,兩人來到黃汝嬌位在歸來的老家,一間三合院。院落空寂,兩人四處查看,無人。人都去哪了?明鏡問。世寧搖頭說不知。轉眼太陽下山,入夜。沒有別處可去,兩人只能先在此過夜。世寧找出蠟燭,廳堂下,點了燭火。兩人吃完隨身帶來的口糧。疲倦,睏了,不敢亂闖找床,只在神壇前,各拉張木頭椅,坐在上頭便睡。一夜寂靜,明鏡寐了又醒,醒了又睡,醒來時都見世寧睜開眼,觀望四下,不知她是否閉眼過。
在某個模糊夢境之後,明鏡睜眼時,堂門外透進些許微光,聞鳥鳴,夜將盡,世寧身體前傾,臉靠手肘,手肘放在木椅扶手上。燭火已滅,她似乎睡著,明鏡想起明華,暫且將世寧看成姊姊,眼角流出淚,她沒有家人了,只剩吳家的人是她的家人。廳堂外慢慢變得明亮,麻雀吱吱叫,明鏡仍半夢半醒,恍惚中看到世寧起身,倚門扉旁,她回頭望,明鏡撐著沉重的眼皮看她,她朝明鏡走來,蹲下,瞧著明鏡。沒睡好?世寧問。明鏡不知為何,又落淚。世寧身體往前,讓明鏡的頭埋在她胸口,手掌輕撫明鏡頭髮,明鏡啜泣,外頭麻雀繼續吱吱喳喳叫,晨光一步一步走進,在世寧背後停下,明鏡見不著光,也聽不到鳥叫,只感覺轟轟隆隆地轟炸機又要來了,而她不想再躲,如果有辦法的話,她想要將它們射下來,親眼見它們變成火球,墜落。
兩個女孩坐廳堂簷下,對著院落發呆。你不知道他們去哪裡嗎?明鏡問。我怎麼會知道?世寧答。大老遠逃難到屏東,結果卻要在這裡餓死。明鏡說。不會死的。世寧說道。外頭傳來車輪滾動輾壓碎石路的聲音,兩人站起來,跑出去,一輛牛車出現眼前。大伯!世寧喊道。一個男子戴著斗笠,駕馭著牛,後面坐一個女人和小孩,明鏡愣一下後才發現是黃汝嬌和世千。世寧的大伯黃宗先下車,見到兩人有點訝異。
我們疏散到麟洛去,昨天有空襲,以為你們不會抵達,所以今天早上才來,順便拿些日用品。沒想到你們已經在這裡。黃宗先說。你就是明鏡啊。黃宗先看著明鏡說道。他一張國字臉,粗眉毛,寬大鼻樑,厚嘴唇,身材不高,但肩膀厚實。歡迎你來屏東,不過這時候說歡迎好像有點怪,哈哈。他用宏亮嗓音說道。明鏡想要微笑,不過嘴角沒法如她的意願上揚,她只是點頭致意,隨後往旁邊走幾步。
讓她靜一靜吧。世寧低聲對黃宗先說道。半小時後,一行人離開三合院,明鏡和世寧坐上牛車,一同前往麟洛。明鏡在途中睡著,醒來時,見四週盡是曠野,有溪流蜿蜒,遠方有正在開墾的土地,依稀見到人。車行至一處聚落,幾間臨時搭建的房,竹子架起的,屋頂鋪茅草。眾人下車,黃汝嬌帶著明鏡和世寧來到其中一間,裡頭地板也是用竹鋪成,放上草蓆,便是睡覺的地方。
本來以為歸來還算安全,但現在美軍連製糖所都炸,不曉得哪天炸彈會投下來,所以還是決定疏開到這邊來。委屈你了。黃汝嬌對明鏡說道。明鏡想著屏東市區那些被燒得焦黑的房,覺得這竹子搭成的屋已經不錯了。想洗澡的話,就到溪邊洗,叫世寧陪你去。黃汝嬌說。
世寧在草蓆上坐,明鏡則走到外頭。幾個大人正在搭建防空壕,已經往地面下挖好坑洞,正在立梁柱,疊磚頭,旁邊堆些許木材。黃宗先走到她身旁,扛著甘蔗頭。本來已經快完工,前幾天下一場大雨,沖垮了。黃宗先說道。這次要蓋得更堅固一點,嘿,木材快不夠了,我下午再去內埔那邊找一找。黃宗先對著下面的人喊。
明鏡望著已經成形,在地面下的防空壕,感覺裡頭的人好像是在建自己的墳墓。她離開,無目的走著,見不遠處世千和其他孩子,他們正朝某處跑去,好奇,跟在他們身後。她看著孩子們的背影,快步穿過荒野,漫草撫過她的膝,腳上踏著碎石,瞥見不遠處有溪流,孩子們好像要到遠方溪邊。不久前方出現壟起的丘,孩子們抵達後爬上去,明鏡也跟上。丘頂,她見到下方的溪,溪邊有柵欄,柵欄內幾棟房舍,屋頂鋪茅草,房舍旁有圍籬,裡頭有雞鴨。
也有人疏開到這裡搭房子哪。明鏡說道。不是,這裡是外國人住的。世千說道。外國人?明鏡問。啊來了。孩子們喊道。手指著溪流邊。明鏡順著手指的方向看,見到幾個人扛著鋤頭,提著畚箕,沿溪邊走來,他們頭髮是金的,或是褐色的,身上穿著破爛衣服,跟在他們身邊的是穿軍服的日本人。明鏡盯著他們走入柵欄內,幾個人在柵欄邊休息,見到孩子,揮手,孩子們也朝他們揮手。
這裡是俘虜收容所。明鏡心中說道,她在報紙上看過,沒想到居然親眼見到。她看到那些倚在欄邊休息的戰俘,緊閉起嘴唇,接著蹲下,拾起一塊石頭,狠狠握著,隨後往前踏一步,用力朝溪邊柵欄丟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