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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  意識矇矓中,明鏡覺得自己被揹著走,她好像回到家,躺著,有人替她清理傷口,她覺得痛,喊不出聲。來,喝水,她聽到這樣的話,張開口,水從嘴唇邊灌入,然後就嗆到。她睜不開眼,覺得很想睡覺。有人喊,不能睡!她還是想睡,接著感覺自己被抬起來,送上車,一路顛簸,她的身體震得痛,哀叫,過不久她好像真的睡著,做好長的夢似,醒來時卻什麼都忘,發現自己躺著,眼前是某個帳篷的頂,堯亭的臉忽然伸出來。

  清醒啦。堯亭說道。這是哪裡?明鏡問,游絲一般的聲音。屏東病院。堯亭回答。你怎麼會在這裡?明鏡又問。跟著救護隊來的。堯亭說。你看起來還可以,好好休息吧。堯亭的臉消失於明鏡視線,明鏡轉頭,這時才聽到四週聲音,哀叫聲,哭號聲,吼喊聲,人影晃動,地上躺了許多人,堯亭的背影穿梭人堆中,她這時才發現自己也躺在地上,不是什麼床上。

  那個沒救了,抬到那邊去,還可以救的抬過來!一個女生大聲喊道,兩個男人把地上一個人體搬起來,往一邊走,走出明鏡視線。明鏡閉上眼,覺得寧可繼續睡著作夢。

  

  世寧過來看明鏡,明鏡已可以起身坐著。她望著自己,四肢及頭臉多處包著紗布。我睡多久?明鏡問。不知道,差點你就要一直睡了。世寧說。謝謝你。明鏡說道。不用謝,我揹著你的時候,心裡可是一直罵,你想死就算了,為什麼選我在的時候?又不能把你丟在那裡。轟炸機再來的話,幾條命都不夠用。世寧說。明鏡笑出來。世寧仍一臉怒氣看她。

  那個人呢?明鏡問。死了吧。世寧說。我把你帶走的時候,看他動也不動躺在那裡,滿臉都是血。你是多恨他啊。是他丟炸彈殺死你姊姊的嗎?是他用機關槍殺了妳爸媽還有弟弟嗎?不知道,或許吧。明鏡回答。就算是,也不用冒生命危險去報仇,如果死了,值得嗎?世寧問。我不知道。明鏡又搖頭。笨蛋。世寧重重地說。這時堯亭走過來,蹲下,查看明鏡的傷口。

  你這個浪費國家資源的人。這裡傷患已經夠多了,力氣這麼多,身子好了以後就來幫忙吧。堯亭一面檢查一面說 。走了。世寧起身,拍拍屁股上的塵。再多待一天吧,明天請大伯接妳回去。說完,逕自離開,走出臨時搭建的棚子外。

  既然來了,也不做點什麼。堯亭嘴裡唸。兩個浪費國家資源的人。

  

  傍晚,明鏡搭黃宗先的牛車回來。她見到黃汝嬌,不想說什麼,黃汝嬌說好好休息吧,她點頭致意,就直接進屋裡,躺下。世寧不在裡頭,現在她反而常在外面。深夜,明鏡醒來,四下寂靜,只有蛙鳴聲響亮,雖然倦沉沉,之後卻無法再進入夢鄉。過許久,明鏡起身,摸黑走出屋外。

  那一色月光下有個站著的身影,正仰頭望月,明鏡忽然憶及幼時在街尾崙和明華賞月的情景,脫口喊了聲姊姊。身影回頭,是世寧。睡不著?世寧問。明鏡只是對著天上的月發怔。

  想到小時候和姊姊賞月的事。過一會兒後,明鏡開口說。我和世在還有堯亭,小時候也在阿公店溪邊看月亮。世寧說。你們三個人感情真好。明鏡說。年紀接近吧。世寧說。你說過美國人炸製糖所,因為製糖所生產當燃料用的酒精。那他們炸俘虜收容所呢?因為他們每天去開墾甘蔗田嗎?明鏡問。那是誤炸吧,如果知道是俘虜收容所就不會炸了吧。世寧說。這樣啊……。明鏡露出訕笑。你當時究竟腦海裡想什麼?為何會想衝過去做那種事?世寧問。想什麼呀?明鏡自問,又仰頭望天,對著月兒。

  遠遠看到那架轟炸機,想起了姊姊吧。

  

  明鏡腳步遲緩地穿過漫草中,腿上傷口仍隱隱作痛,膝蓋也疼,手臂上還包紮著紗布,她聽到水流聲音,小溪在前方,同樣的景致,似乎不會有什麼改變。這時候如果又有敵機來,神仙也救不了。世寧跟在她身後說道。

  你可以不用跟我來。明鏡說。世寧不答話。明鏡仍一步步往前。小丘從地平線上浮現,她和世寧沿溪畔來到丘底。她凝視丘頂,抬起膝蓋,奮力走上去,她感到胸口喘,每一步皆牽動身體某處傷口發疼。她持續向上走,最後來到頂端,向下俯瞰,營舍還在,只是殘破不復先前模樣。

  還有人嗎?明鏡問。關閉了。那些俘虜都被帶走了。世寧答。那個人不曉得有沒被帶走。明鏡說。你還管他做什麼。世寧說。明鏡站著,曠野吹來的風攏著她的髮,傷口還作痛著,但她終究沒死,還活著,那些碎片沒有擊中她的要害,只造成她手腳的傷,還有臉,她摸自己的左頰。以後會留下一道疤痕吧,世在看了不曉得會怎樣?

  堯亭說,之後要去高雄海軍病院,我想跟她一起去。明鏡說道。世寧哼一聲。殺了人,現在又要去救人了嗎?她說道。明鏡沒說話,只是遠眺地平線盡頭的山,烏雲好似又要來了。

  

  雨後初晴,世寧和明鏡於溪邊洗衣。堯亭騎腳踏車來到。明天出發。堯亭對明鏡說道,明鏡點頭。堯亭接著向世寧示意,世寧放下手邊衣物,站起身,隨後跟著堯亭沿溪岸走。

  我想這是最後一次問你,究竟還願不願意為國家貢獻?堯亭問。

  世寧望著溪水及對岸延伸到地平線盡頭的土地。這裡過去曾經是隘寮溪的河道吧。世寧說。日本人整治下淡水溪,將隘寮溪改道,於是就多出現在這麼一大片浮復地,這一大片土地啊,是不是都被日本人拿去了。這些土地會給臺灣人嗎?她問。你有什麼不滿的嗎?堯亭問。

  沒有。世寧伸出手,手指劃過前方視線所及景物。這些土地要給誰,跟我都沒關係。他們拿來做什麼,都跟我沒關係。你說是不是?世寧轉頭看堯亭。究竟願不願意跟我去高雄?堯亭問。明鏡跟你去就夠了吧。世寧說。

  好不容易考上看護助手,卻只想躲起來不願出去救人,你到底在想什麼?堯亭問。世寧放下手,仍目視遠方大地。我問你,我們究竟是去救人,還是去送終?世寧問。縱使看到這麼多人死去,還是要盡力去救,不是嗎?堯亭問。

  人們都說我們是白衣天使。世寧說道。但我不記得穿過什麼白衣,不管什麼時候,上面都沾滿了血,變成紅色的,之後為了躲空襲,怕白色太顯眼,都改穿綠色的,白衣天使啊,假的吧,只有報紙報導的時候才是,只有在公會堂宣傳的時候才是。我們哪裡是什麼天使,說不定還是惡魔呢。

  堯亭抓住世寧的手,用力扯,世寧轉身面對她,兩人四目相交。

  你走吧。世寧說。說倒底我就是個自私的人,沒辦法像你這樣。她搖頭說。我只能顧好我自己,只想躲起來,離這戰爭遠遠的,我沒辦法在乎跟我不相干的人的死活,你說過知道我跟你不一樣,所以你應該了解,這就是我。

  堯亭緩緩將手放下,放開。先是微低著頭哀愁地朝地面看一眼,接著又面向世寧,擠出一點點笑。希望你好好活著。堯亭說道。我會的。世寧回應。兩人沉默,眼珠子若有似無地看著對方。堯亭又把手舉起來。你看,我把錶修好了。堯亭說道。我知道,之前就看到了。世寧說。我會一直戴著,除非它又壞了。堯亭說。嗯,世寧點頭。你戴這錶好看。

  再見了。堯亭說。轉身離去。世寧目送她的背影。

  再見了,亭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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