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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  病院裡,一排傷患躺著,臉部和手臂裹著繃帶,堯亭和世在來到傷者身邊,帶著敷料、食鹽水及藥水藥膏,準備替他們換藥。堯亭拆繃帶,取下舊敷料,傷口露出,仔細查看。明鏡沒來?世在於一旁問,解下另一位傷患的繃帶,輕輕將紗布卸下。

  她說不舒服,在家休息。堯亭回答。她用生理食鹽水清洗傷口,傷患發出呻吟聲。你好像沒有住在病院這裡。堯亭說。嗯。世在回答,同樣開始清理傷口,小心地擦拭,傷患沒什麼反應,昏睡著。這裡沒有宿舍,我借住設施部的單身寮那裡,附近就是震洋隊,現在他們大該不需要出任務了。不過美軍雖然跳過臺灣,但還是會持續空襲吧。他說。神風特攻隊還是會從臺灣這裡出擊的。堯亭說。還真是不死心。世在說,看著堯亭,她凝視傷口,傷口已經清理好,等著乾燥。這錶你又開始戴了呀?世在注意到堯亭手腕。

  是啊。堯亭舉起手。世在湊近端詳,黑色皮錶帶,看起來還完好,錶鏡上有些許刻痕,合金的錶殼仍散發金屬光澤,錶盤上的台字徽,上下兩個三角形依然清晰。上次問不是說壞了?世在問。嗯。後來修好了。堯亭說。真是不錯的錶。世在說。讀臺南二高女的時候,我爸爸送我的。那時候天天戴著,你姊喜歡呢。堯亭說。我也很喜歡,記得以前很羨慕。世在說。

  修好後,從空襲開始救護就一直戴著,到現在沒壞掉,感覺會帶來好運,就不想脫下來。堯亭說,開始替傷口敷上藥膏。真是不錯的錶。世在點頭又說一次。他也開始換藥,替傷口擦藥水。其實,我大概很怕死吧,所以才一直戴著。堯亭說,換好藥,蓋上紗布,開始包紮。那就別死。世在說,塗完藥水,迅速蓋敷料,用繃帶固定。

  技術越來越好。堯亭看世在的手說道。做多,就熟練了。世在說。

  夜晚,堯亭站在廖宅院落外,世在走來。進去吧。堯亭說道。不好意思。世在說。照顧傷患一整天,不想回家還照顧一個病人。交給你了。堯亭說。院落後方,從遠處傳來爆炸聲。又來了。世在說。最近常夜間騷擾。堯亭說。病院也打算撤到別處,搭臨時救護站。世在說。這樣有用嗎?堯亭輕笑一聲。至少離這裡比較近。世在也乾笑著說。快進去吧。堯亭說。

  世在往廂房去。夜裡的房,未點燈,世在摸黑來到床邊,透過窗外微光,看著明鏡軀體,她側著身,背對房門,世在坐下,手摸明鏡的頭。世在?是你嗎?明鏡翻過身子問。嗯。世在發出聲音回答。怎麼來了?明鏡問。聽說你生病,來看你。世在說道。堯亭呢?明鏡問。在外頭。世在答。

  是她叫你來陪我的吧。明鏡說道。她是這麼說,不過她沒這麼說我也會來。世在說。我知道。明鏡說。現在覺得怎麼樣?世在問。頭還有一點痛,可能再睡一覺就好了吧。明鏡回道。你要睡嗎?世在又問。不要。明鏡搖頭。陪我說話。唉,說什麼好。世在敲著自己臉頰說道。我們要遷到離這裡比較近的地方,大概在左營國民學校北邊一點。世在說。病院現在也危險了嗎?明鏡問。附近的宿舍開始被炸,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病院也被炸。世在說。

  他們丟炸彈不會看的,到現在沒被炸只是運氣。明鏡說。那我運氣還算好。世在說。嗯。希望你一直有好運。明鏡說。你也是運氣好的人吧。世在說。明鏡沉默,又把身子轉,背對世在。怎麼了?說錯話?世在問。無聲。接著是一丁點吸鼻水的聲音,然後逐漸急促,世在撫明鏡頭髮。

  為什麼只有我運氣好?明鏡帶著啜泣聲說道。我好想姊姊,還有爸爸媽媽,還有明益。明鏡嗚咽。世在將手放在明鏡肩膀,輕輕拍著。好好休息吧,我在這裡。他柔聲說道。

  

  堯亭徘迴院落中,天空又靜下來,仔細聽,似乎還有蟲鳴。應該還可以用吧。堯亭用手指敲了敲手腕上的錶,喃喃自語。接著她獨自往外走,不久步行至蓮潭埤邊。暗夜的天空有雲,雲間偶現月娘,暫時的幽靜,敵機隨時可能會再度來襲。她聽到一點聲響,回頭,黑暗中角落,一堵殘破的牆下,隱約坐著一個人,方才沒發現,堯亭惱自己大意,警覺起來。月從雲間露出,那人身影浮現,坐在牆角,一隻腿伸直,另一隻拱起,兩手下垂,雙掌觸地,瘦長的臉,髮披肩,一雙眼盯她,堯亭可見眼裡有光。

  你是住在廖宅的人吧。那人吐出低沉的聲音說道。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哪裡?你認識我嗎?堯亭問。我知道你是哪位,你叫亭子,對吧?那人說。你是誰?堯亭問。我是誰?如果你是問名字的話,我沒什麼名字。那人說道。你住在天旺家。你知道他老爸廖奇,當年還資助過抗日份子呢。結果現在他家正廳掛著日章旗,擺著那位天皇的御真影,他大兒子崇財還當了保正,幫日本警察管教我們臺灣人呢。

  你想做什麼?堯亭問道。啊,別誤會。我只是剛好坐在這裡而已。無所事事,一個邊緣人,一個浮浪者,如果是以前,會被送到臺東去吧,那裡以前叫加路蘭。聽過嗎?堯亭沒回話,不遠處有人走來,是巡邏的警察。那人緩緩起身。唉,要來趕人了嗎?但我還能去哪?那人站著,接著朝堯亭走,堯亭倒抽一口氣,後退,那人笑,警察接近,那人開始跑,一位警察追上去,沒幾步就趕上抓住那人,將他摔倒在地,接著拿手中棍棒毆他。那人一面哀號一面大笑。

  打吧!打吧!哈哈!反正你們的日子也不多了!

  外面危險,勿一個人出來走動,我送妳回家吧。警察說道。堯亭點頭,跟著警察走,臨去前,又看那人一眼,他似乎被打昏,正被打他的警察拖著,不曉得要帶去哪裡。

  在警察陪同下,堯亭回到廖宅。此時廖家老二崇吉正好回來,警察和崇吉說了幾句話後離開。不好意思,添麻煩。堯亭說。怎麼會想一個人自己走呢?崇吉問。堯亭沒答話,略仰頭看崇吉,他比崇財高,只是消瘦如竹。現在在警備府設施部上班嗎?堯亭問。崇吉點頭。去年從高雄高工畢業,因為之前在設施部實習,畢業後就直接去上班。崇吉說。上次見到你,還在念書,現在都已經畢業了。堯亭說。

  崇彬也畢業了吧。堯亭問。是啊。不過沒繼續讀書。離開去燕巢前還念念不忘在小龜山種的蓖麻。崇吉說。真是個勤奮的乖孩子。堯亭說。他之前到海軍病院幫忙除草,說海軍的大哥哥送他牛奶喝,長大以後也要像大哥哥一樣當海軍。崇吉說道。

  堯亭臉上露出笑容。對了,方才路上遇到的人,有點像流浪漢,說自己是浮浪者,但他知道我的名字,知道我住你們家。看起來對日本政府有歧見。堯亭說。民間有很多人對日本政府不滿的。崇吉說。尤其在發生那些事件之後。那些事件,你是指?堯亭問。不知你有沒聽說過,在鳳山、東港、旗山和旗後這些地方,特別高等警察抓了不少人,有些是一般百姓,有些是知識分子,包括律師和醫生。他們都被懷疑有意顛覆政府,勾結中國和英美,準備在敵軍登陸時內應。警察隊他們動用私刑。崇吉說道。

  特高啊……。堯亭喃喃。

  啊,好像說了不該說的事。崇吉說道,有點尷尬地笑著。罷了。堯亭說,仰天。崇吉站在一旁,沉默,院落內吹著南風,有夏季將臨的炙悶。我問你,到現在你依然相信日本會戰勝嗎?崇吉開口問道。維持信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也是唯一能做的事。堯亭答。

  美軍已經快要佔領沖繩了。崇吉說道。早點進去休息吧。堯亭說。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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