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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
火車駛入舊城車站時,明鏡不自覺鬆了一口氣,她和堯亭下車,站在月臺上,她雙手合掌,閉眼,很想感謝神明保佑。左營到了,這裡就是左營,世在在這裡,她覺得離他很近,但不曉得能否遇見他。她摸著左臉,傷口開始結疤,從鼻樑旁邊往耳根下觸摸過來,不知道有多難看,她沒照過鏡子,麟洛那裡沒鏡子,希望這裡也沒有。
步出車站,明鏡和堯亭見到來接她們的救護團團員佳琦,一頭短髮,戴了帽子,穿著救護團制服,別上臂章,旁邊則站個長臉,留兩撇小鬍子的男子。崇財兄,你好。堯亭對男子打招呼道。好久不見。對方說道,笑著。這位是明鏡。堯亭介紹道。廖崇財點頭示意。他是廖醫生的姪子。堯亭說,我們要住他家。家裡剩我和我大弟,其他人疏開到燕巢去了。廖崇財說。聽到燕巢,明鏡心頭一酸,但臉上仍掛著微笑。
先去我家吧。廖崇財說。佳琦牽著腳踏車,四人步行前往左營市街,沿著蓮潭埤,遠方可見半屏山。經過小龜山時,天空中傳來飛機聲。啊又來了。廖崇財說著,然後狀似輕鬆地帶著堯亭和明鏡往小龜山上找地方掩護,佳琦將腳踏車擺一旁跟著。只見一架雙腹機飛過,接著聽到機槍掃射聲音,一路往半屏山方向飛去。
不久後,四週一切好像又靜下來。走吧。廖崇財說。四人走下小龜山,繼續沿岸邊行。池水幽靜,半屏山倒映水中,望著水光山色,明鏡一時有種愜意之感,只是這悠然暫忘世事的時光很短,馬上又傳來隆隆機聲,四人又開始找地方躲,過不久不知從哪裡傳來巨大爆炸聲響,明鏡覺得地都在震動。
今天不太一樣啊。廖崇財說道。不知道是哪裡爆炸了。佳琦說。
稍稍平靜之後,四人繼續動身,很快來到廖宅。廖宅是一間三合院,堯亭一踏入院落,視線便停留在正廳門外的腳踏車。崇財兄,向你借腳踏車,我想趕快去病院。堯亭說道。廖崇財點頭說好。堯亭立刻衝到正廳前,行李放廳門外,接著準備牽車。明鏡也將行李放下跟上。一起去吧。她說。堯亭沒反對,牽車出院落,佳琦還在外頭。廖崇財喊了聲小心點哪,他知道說什麼也沒用,只是目送三人離開。
堯亭騎車,明鏡坐後座,佳琦帶路,在市街騎了一會兒,隨後接上往北一條筆直道路。道路旁是海軍眷屬的宿舍。明鏡看著屋子,磚造的房,前面有庭院,栽種著樹,綠意盎然的樣子,心想建得還真漂亮,又想到街尾崙的家就是被日本人搶走拿來蓋海軍宿舍,心中又覺得怒。再過不久,她看到毀損的房舍,屋頂破的,牆塌的,半毀的,只剩一堆瓦礫的,方才的怒氣消,突然又覺得暢快。
佳琦遠遠騎在前頭,不時回頭看。注意有沒有飛機。堯亭說道。明鏡抬頭望天,往後看,沒見著飛機,但卻看到濃濃黑煙。南邊那裡爆炸了呢。明鏡說道。堯亭轉頭回看。壽山那邊。她說道。筆直往北的路到底,便是海軍病院。堯亭跟著佳琦在病院外停好車,三人快步進病院裡。佳琦帶兩人見廖醫生,廖醫生正在四處巡視,空氣中有股焦味,明鏡看到前方躺著一排人體,都是漆黑面容,沒有動靜,心想都是死掉的。走過時,其中一具忽然從嘴中發出聲音,明鏡見黑色的臉在抽動。
他還活著。明鏡倒抽一口氣說道,驚恐勝過於驚喜。別管他。遲早要死的。廖醫生頭也不回地說,隨後走到一處擺滿病床的空間。床上的人呻吟,有個傷患正在大叫,一位看護婦在一旁處理另一位傷患,喊道「誰來給他打針」,佳琦和堯亭上前壓住那位喊叫的傷患,看護婦轉身過來取出針頭給明鏡。我不會打針。明鏡說道。我來。堯亭說,接著和明鏡互換位置,由明鏡壓著傷患。之後再教你吧。堯亭一面注射一面說道。
到門口去吧。聽說壽山油庫爆炸,衛生兵去救援,待會應該會送傷患進來。堯廖醫生對堯亭和明鏡說。堯亭和明鏡於是往回走,接近門口時,見到有人抬擔架進來,找出空位,放下,明鏡見擔架上的人,衣服都燒爛了,手腳都是血,她和堯亭上前,蹲下,聽到微弱氣息。把衣服剪開,先做包紮吧。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說道。
明鏡抬頭,見到抬擔架進來的男生用手拭額頭的汗,手上的血沾上額頭,與汗水一起流下。男生看著明鏡,愣了一下。明鏡也怔住。
你怎麼在這裡?男生對明鏡大叫道。
晚間,明鏡和堯亭回到廖宅,她們暫住於左廂房一間房裡。換了衣裳,簡單梳洗後,明鏡坐在木頭床板上,堯亭站在門邊,望著外頭。房內點了盞燭火。不久堯亭發出喔的一聲,然後對明鏡說有人來看你了。明鏡原本低頭,抬起頭,見門口站了個人,雖然看不清樣貌,但她知道是誰。我出去一下,你和世在好好聊吧。堯亭說道,一下消失在門邊。
世在踏入房內,明鏡下意識地將頭往左下轉。好暗呢,開個燈吧。世在說。不用,這樣就好。不是燈火管制嗎?明鏡說。用黑布遮著窗就可以開燈啊。世在說。不要。明鏡說。想好好看你呢。白天在病院沒機會。世在又說。有什麼好看。明鏡答。不要開燈。明鏡說。拜託你。她有點哀求似地說道。
好吧。世在回答,但拿起燭火,朝明鏡走。做什麼?明鏡挪動身體,側坐木板邊緣,頭更低了。世在於明鏡前頭蹲下,想把蠟燭湊近明鏡。再過來就把它吹熄。明鏡說道。怎麼?世在問。白天沒看到嗎?左邊的臉有疤。明鏡回答。喔。我也有疤。世在說。要不要看?手上都是。世在伸出右手臂。明鏡稍稍偏頭,往前伸,瞄一眼。背上也有呢。世在說。
又沒有在臉上。明鏡說道,頭縮回去,又讓她的臉隱沒在黑暗中。世在右手慢慢靠近,手指觸碰明鏡下巴,明鏡先是躲了一下,之後輕吁一聲。你看吧。她說道。世在右手手指從下巴慢慢往上探索,手掌撫著明鏡左頰,接著將明鏡的頭緩緩移動,左手拿著蠟燭,燭光搖曳,明鏡的臉逐漸從暗影中浮現,她的嘴唇,她的鼻樑,她的眼及她的眉,世在看著明鏡雙眼,明鏡視線停留在他的眼中,過一會兒又躲避,眼珠子轉,盯著他的手,和手中蠟燭。
世在上身前傾,伸脖子,臉離明鏡更近些,瞧著她的左頰,指尖撫著疤。看起來恢復得還不錯,縫的挺好的。世在說。堯亭幫我處理的。明鏡說道。怎麼弄的?世在問。炸彈的碎片。明鏡答。空襲的時候沒有躲好?世在又問。明鏡搖頭。救護的時候?世在再問。明鏡又搖頭。那是什麼時候弄的?
殺人的時候。明鏡說道。在麟洛,那裡有一間俘虜收容所,美國人的飛機來轟炸的時候,我殺了一個俘虜,可能是美國人吧,用石頭砸爛他的頭。喔。世在只是隨意地發出一聲。俘虜收容所也會被炸啊。他喃喃。
明鏡凝視世在臉龐,看起來正在微笑。你有殺人嗎?明鏡問。我是衛生兵哪,是救人的。況且,天天空襲,躲炸彈都來不及了,哪有時間殺人。世在說。你走開。明鏡手往世在胸前推,蠟燭順著手往旁邊移,明鏡的臉暗了下來。生氣啦?世在說,發出笑聲。左手移回來,燭火又靠近明鏡的臉。
說一說你的事吧。明鏡說道。說什麼呢?世在右手摸著自己下巴,仰頭看天花板。有一次寫信來講到精神注入棒,那個還蠻有趣的。明鏡說。那是拿來懲罰用的,被打不能喊痛,還要說謝謝呢。世在說道。你是怎麼被分到衛生兵的?之前的信裡面沒講。明鏡問。運氣好吧,我們的班長人還不錯。世在回答。是班長決定的嗎?明鏡問。大部分。世在說。然後我又在藥局工作,在病院幫忙,所以第一個志願填衛生兵,就依我的第一志願分發。
還好你被分到衛生兵。明鏡說。被分到衛生兵,還被嘲笑呢。世在說。「如果衛生兵是兵的話,電線杆都會開花結果。」被人這麼說。世在說道。我在屏東,還看過電線杆上長出一隻手。明鏡說。呵。世在笑一聲,但隨即歛了笑容,吐出輕嘆。大部分的人都分到水兵,在訓練所的時候大家都住在一起,到海兵團就分開了。世在說。後來有的人到高雄警備府的警備隊,有的駐守在警備府的樓頂上,有的在漯底山,有的在大小崗山那邊,還有的在壽山那裡。今天壽山那邊大爆炸,我們去搶救,到達時候,見到一個同期的水兵,躺在那裡,已經死了,就是說「電線杆開花結果」的那個人。
明鏡伸手摸世在的頭,頭髮刺刺的,接著把手往下移,來到世在右手臂,摸著他手臂上的傷痕。什麼時候弄的?明鏡問。記不得了。有些是訓練時候,有些是救護的時候,有些是躲空襲的時候。世在說。明鏡捧起世在的右手臂,端詳那些已經癒合的傷口。接著她身子向前,吹熄蠟燭,緊緊抱住世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