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oading

第十五章

  天明之時,明鏡與廖家兄弟來到臨時救護所,滿目瘡痍,地上皆是燒過痕跡,附近的海軍營舍尚瀰漫在煙塵中,有些建物仍在悶燒,視線所及,可見一些散亂的屍體,走在屍體間,分不出是原本就躺在這的還是昨晚新增的。往東邊走,遠處見到移動人影,明鏡等人快步朝他們去,半途上,明鏡忍不住喊世在名字,只見其中一人回頭,明鏡拔腿狂奔,衝到那人面前,差點撞上,她本想上前一把抱住,卻見眼前人被燻得滿臉黑,身上沾滿灰燼。

  世在,你……,你的頭髮……。明鏡張嘴,一雙眼瞪的老大。燒光了嗎?她問。還有一點吧。世在摸著自己接近光禿的頭,苦笑道。明鏡跟著哈哈笑了兩聲,迸出眼淚。差點以為自己會死呢。世在說。需要幫忙嗎?明鏡問,環顧四週,站著的人,坐著的人,躺著的人,通通一個樣,分不清誰是傷患誰是救護人員。

  我們準備把一些人移到國民學校那裡去。世在說。對了?堯亭呢?

  堯亭?她沒跟你們一起嗎?

  

  明鏡獨自蹲坐廖宅院落門前街邊,早晨美軍戰鬥機又來,聽到答答答掃射聲音,感覺這屋子不曉得哪裡也挨了一槍似,戰爭打到什麼地方了呢?明鏡無心去想,望著天空,視線所及之處,帶點灰的雲層從別人家屋頂後方浮出來,空氣中有焦味,是哪裡又燒了東西,還是大地被太陽烤過的味道,明鏡分不出來。她痴痴地望那雲,浮過來了,逐漸從南邊浮過來了,漫過頭頂上的天,悶熱的氣味被一陣風吹散,明鏡的髮也飄起來,風掃過耳畔,就在斗大的雨珠落下時,她見到崇財的身影在街尾出現,明鏡進屋內取傘,出來,崇財正朝這頭跑來,明鏡過去接他。

  找到了嗎?明鏡問。崇財點頭。怎麼樣?明鏡又問。崇財臉色凝重,方才淋的雨水從髮間流過臉頰,他神色哀戚,搖頭。堯亭死了。他開口說道。雨滴越落越大,嘩啦嘩啦打在傘上,明鏡手中的傘遮不住崇財肩膀,明鏡背脊上也沾了雨水,雨打在地面,濺濕兩人的腳。明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,只是撐傘站著,崇財也沒說話。

  在哪裡發現的?雨稍歇之時,明鏡問。國民學校附近的草叢裡,屍體已經開始腐爛,但那衣服認得出來,是那晚堯亭穿的,只是,她不是被炸死的。崇財說道。怎麼說?明鏡問。她的臉上很多傷,是被毆打的傷。崇財指著自己的臉說道。致命一擊在頭部。他又指著自己腦袋說道。被什麼鈍器擊中,又或者石頭。然後衣服被撕開,生前可能被……。崇財說不下去,明鏡摀住嘴,眼角溢出淚。

  是什麼人?為什麼會在那種時候做那樣的事?她不斷搖頭說道。

  

  夜裡,美軍飛機又來,明鏡起身,下床,走到院落,看見一個身影,是崇吉,他站在中央,仰頭望天。明鏡走過去。這次不曉得又要轟炸哪裡?她開口說道。如果這裡丟下燒夷彈,我們全部都會死吧。明鏡說道,感覺自己已經厭倦躲藏,也覺得無處可躲。

  世在沒有來嗎?崇吉問。沒有。明鏡回答。從那一天起就沒來過。我想他今天也不會來了。明鏡說。我想去找他。太晚了,明天吧。崇吉說道。究竟是什麼人?為什麼能夠做出那樣的事?明鏡問。或許是謀財害命。崇吉嗟嘆道。謀財?明鏡疑惑。聽說堯亭手上戴的錶不見了,兇手可能把錶搶走。崇吉說道。就為了一支錶?明鏡不可置信地說。崇吉沒有再說什麼,只報以一聲喟嘆。

  晨曦之中,世在睜開眼,眼前起了霧,臨時搭建的棚子沾滿露水,他吸一口氣,有股清新,早已經遺忘的氣味,這氣味如此短暫,當世在又吸一口時,腐爛的燒焦的酸臭的各式各樣汙濁的氣息,混進這濕涼朝霧中,熟悉的氣味。半死不活的人躺在晨霧中,他們在生與死之間徘迴,而自己反覆觀看,伸出手,又放開手,他待在這裡多久了?他已經遺忘時間,分不清白晝和黑夜,只是不停處裡軀體,機械地動作。

  你喜歡做這種事嗎?堯亭在病院裡問道。兩人站在病床前,看堯亭父親替患者包紮。他點點頭,我想我還是做這種事比較好。他摸摸頭傻笑道。堯亭動了動嘴角,露出一種勉強的笑,將手放在他肩上。你是男人吧。男人該上戰場才對。堯亭這麼說,一對眼睛瞪著他。堯亭啊,我讓你失望了嗎?世在靠在棚架柱上,望著頂上的帆布。

  腳步聲,世在循聲望去,是明鏡。有一瞬間他想像見到堯亭。怎麼來了?世在問。你都不來。明鏡說。在這裡也好啊。世在說,無力地坐著。明鏡也坐下來,在他身邊。啊地濕的。明鏡喊叫道,覺得屁股一陣涼。她凝視世在,一張憔悴的臉,一對眼珠凹陷在黑色眼眶中,鬍子亂七八糟地長著,全身臭味。耳邊嗡嗡,明鏡揮手驅蚊,見蚊子叮世在,但他沒感覺,只呆望前方。她伸手幫世在趕蚊子,摸他結了一層垢的臉頰。

  別累壞身子。明鏡說。說到底,我們不過也是臭皮囊。最後都要同他們一樣。世在眼望一具具躺平的身體。別犯傻了。明鏡說。你還會餓肚子,還需要吃飯呢。等你跟他們那樣躺著的時候再說吧。

  那天她跟我說再見,我還對她說明天見呢。世在說道,淚水從眼角汩汩流下。明鏡靠緊世在,摟著他,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,世在動了動身子,緊接著將臉埋進明鏡胸口。晨霧逐漸散開,天光下,明鏡看著空氣中飛舞的蒼蠅,成群落下,聚集在一具剛死去的屍體胸口之上。

  

  美軍的B-24轟炸機又來投彈,這次左營的街道上燒了起來,幾棟房子被炸毀,被爆炸波及的居民陸續送來臨時救護所,世在和其他衛生兵來來回回運送傷者,明鏡和佳琦負責包紮和打針。忙了一陣後,兩人坐棚下休息,世在仍揹著救護包四週察看。他見到一位傷患,看起來是剛抬來的,還沒有進一步處置,他走到傷者身邊,那人留著一欉鬍鬚,披著一頭亂髮,滿臉血漬,雙腳被炸傷,傷口被紗布包著,血水仍滲出來。

  啊~啊~。那人呻吟著,見到世在,伸手抓他衣袖。救救我,救救我。他哀求道。醫生會來幫你看。世在說,他能做的也只是幫他繼續止血。他準備替他換紗布,卻瞥見那隻抓住他衣袖的手腕上有一只錶,見到那錶的瞬間,世在震住了,彷彿看到地獄的鬼魂爬起來,覆在這支錶上,兩個三角的台字徽,彷彿鬼魅的雙眼從錶鏡裡頭瞪他,世在顫抖著,過了許久才有辦法伸出自己的手,握住那戴著錶的手腕,將手腕緩緩移到那人滿血的臉,血絲的雙眼前。

  這是別人的錶,對不對?世在問。錶?錶?那人恍惚。是我的,是我的。他說道。你說謊,這是一個女人的,對不對?世在厲聲地問。是我的,是我的。那人繼續說道。快說,你是怎麼得來的?世在對他吼道,用力緊握對方手腕。那人哀嚎。救救我,救救我。他又喊道。

  說實話,你殺了她嗎?快說,你殺了她嗎?世在另一手扯著那人胸前衣服被燒開的大洞,血染著世在指間。救救我,救救我。那人持續說道。你殺了她嗎?你殺了她嗎?世在繼續問。啊~啊~。那人進入夢囈。世在將臉湊近他耳畔。你是不是殺了她?他再問。啊,啊。沒有,我沒有殺她。那人開口說道。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。他吐出這句話。

  世在鬆開那人手腕,將手錶取下。救救我,救救我。那人嘴裡反覆說道。世在看著現在置於他掌心的錶,指針停了,不知什麼時候停的。它的好運,同它的主人一樣,已經用盡。

  救救我……。那人幾近無聲地說著。世在將錶放入口袋,接著拿出布條,綁在他手腕上當作記號,移動身子,到那人頭頂,蹲下,雙手從地面繞過他腋下伸上來,將他上身抬起。世在往後退,將那人拖行,他的雙腿在地面留下一道血跡。

  怎麼了?一位醫護走過,問道。沒救了。我把他抬到旁邊去,跟那些屍體放在一起。世在回答。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