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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夜裡,世在又來到廖宅。廂房裡,他和明鏡並肩坐,兩人望房門,外頭院落空寂。你這樣常常出來找我可以嗎?明鏡問。及時回去就好,沒外宿就應該沒問題。世在說。倒是堯亭都去哪?每次你來她就走掉。明鏡問。我也不知道。世在聳肩。想出去嗎?世在問。可以嗎?明鏡問。走吧。世在站起來,朝門外走。真的?明鏡遲疑,起身站在原處。世在走到院落,張望,接著走出去。等我!明鏡喊道,衝出房,追上世在。
兩人走在入夜後的左營街上,雖然燈火管制,仍可見有些店家內部有光,人群三三兩兩出入,似乎仍在營業。這間撞球間,之前常來。世在經過某家店舖時說道。明鏡佇立店鋪前。想進去看看嗎?世在問。又不會打撞球。明鏡答,但依然好奇地將門推開,露出縫隙,從裡頭透出微弱光線,她縫中窺探。世在從她身後將門往內推。進去吧。世在說,往裡頭走。明鏡忍不住也跟著走。
店內擺放三張撞球桌,一張空著,另兩張有人正在打撞球。頂上燈泡暗黃的光照出人們模糊的臉,在那些模糊臉中,明鏡赫然發現熟悉臉孔。一個女人綁著長尾,聚精會神地看桌上的球,接著俐落出桿,母球觸碰目標球,目標球撞擊球檯邊緣後直接落入對面中袋。旁邊的人鼓掌叫好。
原來堯亭在這裡呀。世在摸著頭頂說道。
比完一回合後,世在上前和堯亭打招呼。堯亭見到世在,先是笑笑,接著看到明鏡,有點驚訝。你怎麼會來?堯亭問。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?明鏡也問。雖然還在戰爭,偶爾還是要有點娛樂啊。堯亭回答。你怎麼知道這裡?啊該不會是?明鏡轉頭瞧世在,世在搔著他的頭髮笑著。難怪說想出來,你知道堯亭在這裡是不是?明鏡問。我不知道。世在笑答。有人問堯亭還要不要繼續,堯亭揮手請他們自己先打。
要打嗎?堯亭問,手指空的撞球桌。好啊。世在點頭。明鏡呢?堯亭又問。我不會。明鏡回答。教你。堯亭說,接著取桿子給明鏡,明鏡接過球桿,堯亭教她基本姿勢及握桿方式。之後三人進行一些初學者簡單的玩法,打了一會兒,明鏡找張椅子在旁休息。
來打8號球吧。堯亭對世在說。世在點頭,將球擺好在桌上,堯亭開球,一桿將球打散,堯亭繞桌邊,思索要打大花還是小花。打小花吧。世在說。結果堯亭選擇大花。明鏡看著堯亭,她的髮在暗燈下甩,她的身影來回走動,只見她不斷出桿,大花球依序被打入袋內,最後通通消失在撞球檯上。
又被你一桿清檯。世在笑說。今天運氣不錯呢。堯亭擦拭額頭的汗,吐氣說道。兩人繼續比8號球。明鏡坐在角落椅上,看著眾人打撞球,雖然擔心空襲警報隨時會響起,卻沒有想離開的感覺,頂上那顆燈泡,似乎下一秒便會熄滅,但有這一點光線就足夠,足夠讓眾人暫時忘記戰爭。
半屏山北方山麓山腳下,海軍第六燃料廠冒著火煙,白天遭到猛烈轟炸,山上的防空砲火也不斷回擊。空襲結束後,開始傷患的救援,許多傷者送到臨時救護所,左營國民學校也成立救護站,救援持續到傍晚,在救護所外空地上,世在和其他衛生兵將往生者抬到一旁暫時放置。
堯亭從不遠處走來。辛苦了。她對世在說道。今晚待在這裡嗎?堯亭問。世在點頭。要留守。他說。你快回去吧,天要黑了。他又說。時序已進入夏季,日頭方落,南臺灣炙熱的空氣仍瀰漫四週,兩人頭髮和臉持續不斷出汗,堯亭用手背拭頰上汗珠,世在又見那只錶,一直盯著,不知為何,有種想好好欣賞它的念頭。堯亭則抬頭望西方,營舍之後,脆紅的霞綿亙於淡紫的天。
啊,好美。堯亭讚嘆道。世在也仰頭望天。先走了。堯亭對世在說道。世在瞧她離去,走沒幾步,她轉身回頭,舉起手朝世在揮舞。再見。她說,帶著一點哂笑。明天見。世在也揮手說。
夜晚,世在巡邏完畢後,找了地方坐下。眾人皆睡,那些呻吟與哀號,隨著夜深逐漸微弱,逐漸消逝,或許一夜之後,又會多好幾具屍體。四下寂靜,只有蟲鳴。蒼蠅嗡嗡,還有惱人的蚊子,這已是蟲子的世界,人們無力驅趕,大自然一步一步朝他們吞食。有一瞬間,他以為眼前的人都死透了,包括他自己。就在這時,一個暗影從不遠處慢慢靠近,一個人的模樣浮現,世在想站起來,卻覺得眼皮沉,他懷疑那是幽靈。
幽靈悄然飄到傷患身旁,蹲著,伸出枯骨般的手,摸索傷者身軀,傷者動也不動。幽靈又撫過另一名傷者,傷者弱絲般發出啊一聲。幽靈繼續游移,忽然停下,朝世在方向看,黑臉上有點光,世在和幽靈相對看著,世在沒有打冷顫,只是覺得熱,又出汗,眼皮更重些。幽靈又開始移動,到那一排屍體,翻動死人身上衣物,想從那破爛燒焦的布料之下搜出些東西。有什麼好找的呢,什麼都沒有啊。世在心中喃喃。
這時天上傳來聲響,敵機的聲音,越來越近,幽魂聽到,迅速離開,一下便消失於黑暗下的空曠中。隨著敵機聲音越來越清晰,四週開始有人動身體,世在也打起精神,起身,抬頭,就在腦海裡盤算接下來該怎麼做時,一道亮光從天空發出,閃焰的光讓世在一時失去視力,緊接是巨響,那一刻,世在閃過他的好運就此用盡的念頭。
妳睡著了嗎?明鏡躺在床上問。沒有。一旁的堯亭回答。明鏡起身,坐在床邊。黑暗中堯亭仍躺著。累了一天,卻睡不著。堯亭喃喃說道。我在防空壕待一天,同樣睡不著。明鏡說。為什麼不想來了?堯亭問。有時候覺得一睡著就會夢見那些人,夢裡面所有的人都繃著紗布。又或者覺得一睡就會跟他們一樣,再也醒不來了。明鏡說。你會這樣嗎?明鏡問。
不會。堯亭說。你還真堅強。明鏡說。畢竟你沒有受過訓練,看護助手也是要訓練心智的,需要有強大的耐力。堯亭說。那世寧呢?她的心智耐力不足嗎?明鏡問。她是自私。堯亭回答。喔,不過倒覺得自私沒什麼不好。明鏡說。我也只是因為世在在這裡才來,不然應該會繼續待在麟洛吧。你為什麼也睡不著?明鏡問。我不知道。堯亭回答。
今天在防空壕,忽然想到如果日本戰敗了,之後要做什麼?你有想過日本戰敗以後的事嗎?明鏡問。堯亭靜默無語。忘了你應該不會想這樣的事。其實我之前也沒想過,雖然希望戰爭趕快結束,但好像無法想像日本戰敗,只是今天忽然想,如果真的敗了會怎麼樣,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麼結果,連想要去哪裡都不知道。你呢?會不會想去別的地方?你應該會想去日本吧。明鏡說。
我哪裡都不會去。堯亭回答。不知為何,明鏡腦海裡忽然閃過「玉碎」兩字。外頭猛然傳來敵機聲音,一聽到就在很近的地方,接著有爆炸聲。堯亭起身。黑暗中兩人對望,這時又傳來呼喊聲。失火了!失火了!深夜中的喊叫讓人頭皮發麻,堯亭和明鏡皆下床到外頭,崇財和崇吉也出來,四人來到街上,只見夜空映著火光,像隕石墜落,像永晝。堯亭突然奔跑起來,明鏡尾隨她。崇財和崇吉本想開口喊,卻也只能快步跟上。沿途亦有居民出來,大家都朝火光方向去,眾人來到聚落外圍,只見北方天空都在燃燒。
是燒夷彈。堯亭說道。天空之下,傳來火燒的劈啪聲以及人類的哀號聲,明鏡聽到有人喊叫,分不清是喊救火還是救命。臨時救護所也在那方向。堯亭說道。世在……。明鏡唸道。堯亭欲往前跑,明鏡也跨出腳步。不行過去!太危險了!崇財喊道。崇吉站在明鏡身旁,立刻攔住她。明鏡一時停下腳步,又想往前,崇吉抓住她的手,緊緊不放。明鏡這時忽然感受到,那火光的溫度,好像從遠方傳到臉上。
崇財想要上前抓住堯亭,堯亭卻把手一揮,躲開崇財的手,崇財抓住空氣,感覺到手掌中好似有灰燼般的東西。堯亭在那一瞬間回首,燃焰的光映在她臉上,崇財見堯亭在光中居然微笑著。她隨後跑開,朝火海前進,崇財想追上去,這時又傳來敵機聲,隨及又一團火焰在稍遠的前方爆開,天空中撒滿星子,灼熱的螢火蟲,崇財用手肘遮眼,放下時再往前方搜尋,已見不著堯亭,她的身影消失於漫天星火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