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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  紅十字會代表來的時候,我們就提出過信件的問題,當時我還把信給了代表,希望他能代為轉交,搞不好這樣還比較快一點。我到這裡只收過一封信,我知道一定不只這些,但你也只能等,還能怎麼辦。魯比雙手一攤,對著懷生說道。懷生去年耶誕節前寫的信,到現在都沒回音。不知道信件是否確實到達珍的手裡。

  日本人在代表面前都會說好話,我們也只能說一些好話,劇本都寫好了,見面只是裝樣子而已。那一天日本人還要我們穿好看一點的衣服。我們還有什麼好點的衣服。結果代表要走的時候,去田裡工作的人回來,日本人來不及帶他們離開,就被代表們看到,那時候是夏天,六月,很多人甚至只穿一條內褲,我不曉得代表看到有什麼感想,但日本人不太高興倒是真的。他們幾個還被所長罵。

  盧比手指旁邊站著的日本士兵,對他們笑。懷生看著遠方山頭,湧起雲,不知今日會不會下雨。在想什麼?盧比問道。企業號不知道現在到哪裡?懷生說。我到企業號之後,第一次戰鬥,出發前的早晨,吃過一份早餐,那是我們事務官還有補給官特別製作的,在土司中間挖洞,放一顆蛋,裹奶油,放進烤箱裡面烤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味道,又香又酥,或許因為是第一次,又把它當作人生最後一餐,所以特別有印象。

  懷生一面說一面望向四週,溪旁土推,女孩子站在上頭。又是她。懷生口中唸道。魯比跟著看過去。最近常看到。盧比說。女孩下土堆,到溪邊,隔著溪和兩人對望,魯比舉手打招呼,女孩卻突然叫罵起來。嘿,她在說什麼?盧比問旁邊的日本兵。日本兵朝柵欄走去,在欄邊對女孩吼。

  聽起來不像日語。懷生說道。不是日本人嗎?盧比問。是當地人吧。懷生說。這有什麼差別?魯比搔著他那沒多少髮絲的頭。懷生看那女孩,憤怒地揮拳,嘶吼,然後蹲在地上,掩面,日本兵又走回來。魯比問日本兵,沒回答。女孩站起來,往回走,一步一步走上土堆,懷生見那背影,孤寂又弱小的身子,最後消失在土堆頂的穹蒼之下。

  

  明鏡走在滿是碎石的溪邊,遠方盡頭地平線上,可以見到大武山,山頭裹上一層白雲。天空飄著雲,看起來薄薄的,卻又張牙舞爪似地擴散,一種亂舞的狀態。明鏡爬上丘,丘頂向下望,殺人者的居所,她凝視著那一間間房,觀察,太陽下很靜,只有雞和鴨在叫,她撿起石頭,奮力丟出去,溪中水面激起波痕。她又拾起石頭,丟出去,再拾,再丟。

  下過雨,地上濕濘,孩子們踏滿腳的泥回來,抓不少蝸牛。世寧和黃宗先站在屋外,黃宗先見到蝸牛,說可以拿來煮,世寧覺得有些噁心。其實很好吃呢,煮過後撒鹽巴就可以吃,如果有醬油就更好了。你吃了就知道。黃宗先說。世寧搖頭,她往屋內瞧,明鏡不在裡頭。

  溪流對岸,那些外國人站在雨中,讓雨水洗著身子。明鏡看他們,骯髒的惡魔,任憑雨水再怎麼沖洗也不會乾淨。她心中咒罵。有人在雨中見著她,困惑,發出聲音,指著她,跟同伴說話。明鏡仍站在原處,她要看著那些人,記住他們,那就是魔鬼的樣子。日本人走出來,到柵欄邊,對明鏡喊,叫她離開。明鏡不想走,日本兵怒,舉起槍朝她。

  射我啊!射死我算了!為什麼不射死那些人!明鏡叫道。外國人走向日本兵說話,日本兵把槍放下。雨下得更大,一切都模糊,日本兵奔回營舍內,俘虜洗完澡也跑回去,空寂大地,明鏡佇立雨中,像鬼魂,代替死去的人來。

  明鏡回來,世寧見她渾身濕透,滿腳爛泥。換衣服洗一洗吧。世寧說。她拿著乾淨衣物,陪明鏡到溪邊,明鏡將一身濕透沾滿塵垢的衣服脫下,也脫去鞋。走入溪中,溪水清涼,雲散,藍天又開始浮現,她將身體沉入水裡,只露出頭,一道光照下,她覺得刺眼,光中彷彿見到明華。姊姊,她心中喊著,接著嚎啕大哭起來。

  

  俘虜收容所溪畔,風吹,明鏡又在此,對岸無人,她握石頭,狠狠丟出去,石頭落在對岸溪水邊緣,噗通一聲,再大力一點,就可以飛過水面。好了,別丟了。背後一個聲音說道。轉頭,是世寧。

  不是喜歡待在屋子裡嗎?為什麼出來?明鏡說道。這就是收容所啊。世寧走到明鏡身邊,看著前方說道。還給他們住什麼收容所,為什麼不通通槍斃算了。明鏡忿忿說道。我以為你是個人道主義者呢。世寧說。

  殺人兇手,通通去死吧!明鏡喊道。接著又撿起一顆石頭,準備丟出去,世寧抓住她的手。別這樣。世寧說。放開我!明鏡怒道。世寧沒鬆手,冷眼看她,明鏡覺得手腕被強大的力量扣住,竟使不出力,世寧無表情似地繼續抓住她的手,最後明鏡鬆開手掌,石頭落地。世寧放開。

  都沒什麼東西吃了,把力氣留著逃命吧,何必花力氣在這種地方上。世寧說。兇手!兇手!明鏡仍帶著怒意對前方喊道。我去中國的時候,廣東陸軍病院裡的傷患,都是殺人凶手,我要不要救他們?還是讓他們通通都死了算了。世寧說。他們不也都死了。你說的。明鏡回答。是啊,很多都死了。世寧說。那他們也死吧。明鏡指著收容所的營舍說道。我們都在做徒勞的事情啊。世寧說。不管是想救他們,或是想殺掉他們,都不過是沒有用的事。

  為什麼我的家人都死了?明鏡跪下,雙掌觸地,垂頭說道。世寧蹲下,手放明鏡肩頭。戰爭本來就是沒道理的。世寧說。或許明天就換我們死了也說不定。你還是好好想怎麼活著吧。明鏡無語。這時土丘之後傳來聲音。世寧站起來,聆聽,是從很遠地方發出的空襲警報。世寧環顧四週,微弱警報聲止後,廣渺靜默中,收容所後方地平線上突然出現轟炸機身影。

  快跑!世寧喊道,本能地往後朝土丘頂上跑,要在轟炸機抵達前逃到小丘背後。當她跑上丘頂時,才發現明鏡沒有跟上,順著土丘往下看,明鏡在溪流中央,正涉水而過。

  

  懷生依稀聽到警報聲,他走出營房,到外頭空地,一位日本兵跟著他。警報聲停後,他駐足,仰頭望天,又有聲音傳來,他朝柵欄方向走去。做什麼?日本兵問道,繼續跟他。懷生走幾步後回頭看,聲音越來越大,轟隆轟隆,緊接著房舍屋頂背後天空中,冒出一架B-24轟炸機,直直朝收容所方向飛來,懷生移動腳步,腦海裡想著要怎麼躲避,日本兵大叫站住,轟炸機已經來到收容所上空,炸彈投下,是集束破片殺傷彈,懷生大叫趴下,整個人臥倒在地,雙手護著頭部。炸彈在附近落地引爆,塵土灑滿懷生一身,懷生放開手,睜開眼,煙塵瀰漫,他見日本兵倒地,上前,被碎片擊中,沒了呼吸。

  營舍傳來喊叫哀號聲,懷生見房子著火,想要去救援,這時背後忽然疼了一下。方才有破片擊中嗎?懷生摸了自己的背,沒發現東西。這時換頭疼了一下,被什麼東西打中,他看地面,一顆小石頭。轉身,發現女孩子,正涉過溪水,踏上溪邊土地,手中抓著一塊溪石,還滴著水。女孩衝到柵欄邊,柵欄被方才一炸有些損毀,她丟了石頭,爬過柵欄,又撿起石頭,朝懷生衝過來。懷生見她臉上身上有血。

  危險!你受傷了!懷生喊道。女孩似乎聽不懂,繼續朝他衝來,這時背後又有來機聲音,懷生跑向前,想要讓女孩趴下,當他來到女孩面前時,女孩卻忽然舉起手,拿石頭朝他頭頂砸,懷生被石頭擊中,當場血流如注,他順勢跪下,覺得眼前閃著金星,還來不及反應,另一擊又來,朝他臉上敲,他覺得鼻樑沒了知覺,聽到女孩用他聽不懂的語言罵他,然後碰的一聲,他和女孩都倒地。

  懷生躺在沙地上,面朝天空,失去意識前,彷彿見到戰鬥機,在企業號甲板上的天空翱翔,他看到貝利,以及其他那些從天空中消失的同伴,他們好像都在這裡,還駕著戰機,繼續飛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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