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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幕已經慢慢垂了下來,天色變成黯淡的紫,曹恬從皮包裡掏出一根菸,再拿出打火機點著,江一在一旁看著她。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?他問。要不要也來一根?曹恬問。江一搖頭。之前你們那些碼頭工人應該都在抽吧?曹恬說,你怎麼不跟著抽?江一覺得這問題有點無趣,又好難回答。菸是美國大兵給的嗎?江一問,心想曹恬應該不會自己買。嗯。曹恬回答。等一下就要過去了嗎?江一問。是啊。曹恬說,手指著前方,現在已經一堆姊妹在那兒等著美國大兵下船,我今天算是請假,晚一點再上班吧。

  深紫天空下是對岸的第三號碼頭,一艘美軍軍艦停泊在那裡,岸上亮起燈,隨著晚霞逐漸被吞噬,紫色天空轉成黑色的夜,燈色的光暈膨脹擴大,好像吸收夜空的星光自己變成了一顆恆星,在漆黑的海面上閃耀。一座不夜城,熱鬧喧囂,但此時江一站在海軍第四造船廠旁的沙仔地岸邊,耳邊只是海水拍打的寂靜,還有曹恬吐出煙霧的氣息聲,熱鬧喧囂只在他腦海裡的想像,他還沒去逛那地方,至少還沒和曹恬一起去過。

  因為明天又要離開了,所以曹恬特別來陪他。

  這次出去要多久?曹恬問。

  這次真的應該會跳船了,紐約那裡有浙江人開的餐館,去年已經有大陳人到那裡去工作,已經聯絡上,可以安排。江一說。

  曹恬沒有說話,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菸,別過頭,江一看到一陣蒼白的氣體裊裊散開,遮蔽眼前視線,對岸的光變成糊的,軍艦似乎籠罩在霧中。

  你也來美國吧。江一說。

  你要幫我還我爸的賭債嗎?曹恬回答。

  江一沒有回話。曹恬低下頭,把菸丟了。

  我還是會在美國等你。江一說。

  嗯。曹恬回答。

  江一這時看著曹恬,她把長髮盤起來,搭配一身旗袍,旗袍是翠綠色,她說去金孔雀自己挑布料請人訂製,旗袍緊緊包裹她的身軀,蓋住頸子,滑過鼓起的胸前,落下圓滑的腰線,在大腿處岔開,一雙細長的腿若隱若現,她倚在造船廠牆邊,旗袍被夜染成墨綠,江一想她招待美國大兵時是不是也這樣站著,露出那漂亮的雙腿。

  該走了。曹恬說道。

  兩人離開沙仔地岸邊,曹恬側坐在江一的腳踏車後座,江一載她到渡船頭,她下車,對他揮手道別,然後排隊搭船。江一目送曹恬上船,望著船駛離,他覺得有種不真實感,明明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,卻是如此簡單。渡輪已經成為小小光點,曹恬又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了。江一牽起腳踏車,腳踏踏板,返回家去,這一路腳上輕多了,胸口卻很重。

  

  回到家,進門,江一看到妹妹江茗,她正在點香。你回來啦,正好。她也給了他一炷香,兄妹兩人站在客廳佛堂前,一尊金身菩薩,坐在蓮花上,彎彎的眉,淺淺的笑,面容祥和,妹妹請菩薩保佑,這次哥哥出航平安順利。接著兄妹兩人祭拜一旁桌上的祖先牌位,妹妹又請母親保佑,希望哥哥平安,祭拜完後,插香,雙手合掌,口唸阿彌陀佛。江一回到自己房裡,從行李中掏出一個信封,信封裡裝了錢,他走到客廳,將信封交給江茗。

  這錢收好,船公司來問的話,先說你不知道,將來哪一天要賠錢的話就用這筆錢付。江一說。

  江茗點頭,接下信封。

  放心好了,這裡的事你不用擔心,到了美國要好好照顧自己。江茗說。

  你也是。在加工廠上班還習慣嗎?江一問。

  很累,而且都不能遲到請假,會被扣錢。江茗說,不過能有工作做就好了。

  爸呢?江一問。

  不知道,可能去林子那裡吧。曹叔叔死後,他常去林子那邊。江茗回答。

  江一皺眉,有點擔心。我出去看一下好了。他說。江一步出家門,朝西邊海岸的方向走去,沿著沙灘長了木麻黃樹林,這片林子是江一和曹恬從前遊玩的地方。暗夜中,枝葉搖晃,沙沙作響,海風從沙灘上吹來,吹入林間,江一聽到某種像繩索晃動的聲音,還有繩索晃動摩擦枝幹的聲音,從不遠處的黑暗中傳來,他背上有點發涼,緩緩地往聲音的方向看,兩根繩子在暗中慢慢浮現出來,等到他看清楚樹枝下兩條繩子接著一片木板時,才醒悟過來原來那鞦韆還在。

  這個鞦韆不知道是誰做的,江一和曹恬第一次來時就發現這個鞦韆,曹恬喜歡坐在上頭,她不喜歡江一推她,要雙腳蹬地自己盪。江一佇立鞦韆前,暗夜中看不清它破敗模樣,或許一碰就垮了也說不定,但風吹來它照樣在空中輕微擺盪。曹恬那時候還算是小孩子吧,那一頭清秀的頭髮,常常有幾根髮絲散亂地黏在額頭上,江一喜歡幫她撥,在大陳的時候就是這樣,她也總會讓他摸額頭上的髮,但只有那一天,江一印象很深刻,撤退那一天,她沒有讓他撥頭髮。

  那一天在江一童年記憶裡頭只有模糊片段,一大早全家人就將行李大包小包背好,父親背著一大袋行李,雙手捧著一盒小木箱,箱中裝著家裡供奉的金身菩薩。他記得江茗在哭,蹲在門口不走,接下來的記憶就是在港邊,他在那裡見到曹恬,她和家人也準備登艇,江一對她打招呼,她轉頭望他,對他笑了一下。咱們臺灣見了。他對她說。好啊。她回答。然後見她額頭又濕了,幾綹髮絲黏在上面,她常常流汗,頭髮都會黏在上頭,只是今天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的關係,雨好像剛停,天還陰著呢。他像往常一樣伸手要幫她整理,結果她說聲「再見了」,對他道別,他的手伸到一半,停在胸前,接著人龍開始前進,曹恬轉過身子,跟著家人一起往前走,他這時才發覺她背著一個好大的行李,幾乎把她整個人都遮蔽,好像她們全家的家當都背在她身上似,他望著她逐漸遠去,她的背影只剩下那一框行李,而她父親,曹叔叔,就只捧著一盒木箱子。

  曹恬在鞦韆上看著江一,林間透著傍晚的光,浪聲遠遠的若有若無,彷彿海有時是停滯的,過一會兒才開始流動,江一又想幫她撥頭髮,她笑,江一把她的頭髮整理一下。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。江一說。我也是。曹恬說。那一天撤退的時候,江一壓根沒想到,再見到曹恬會是五年以後,曹恬都長大了,在大房子前的路上看到她時,他差點沒認出來,只是覺得那額頭有點熟悉,直到對方開口說出台州話時,他才驚喜地大叫。

  曹恬!

  曹恬笑了,他忍不住上前要抱她,但她往後退了一步,只是一直看他,臉上仍有笑意。我們家剛搬來這裡,曹恬說,又可以當鄰居了。江一高興,忙問她家在哪,她帶他去,她們家在小房子那附近,靠近海軍的造船廠,房子是跟人家租的,她說以後家裡有錢再來買地蓋房子。江一隨曹恬到她家,在門口聽見父親的聲音,他本來很高興,原來爸爸也知道曹叔叔搬來了,但隨即聽到父親的口氣很不好,像是在生氣,然後他又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,和記憶中的曹叔叔有點像,卻又不太一樣,兩個人似乎在吵架。

  永泰呀,你怎麼可以把那尊菩薩賣了?

  沒錢啊,那菩薩還能賣一點錢呢。

  當初說好要再帶回大陳的,你都忘了嗎?

  回大陳?你還以為我們能反攻大陸嗎?早就回不去了。

  曹恬轉身遠離家門,今天不太適合拜訪我們家。她說。大概吧,我改天再來。江一說,想去哪裡?他問。去海邊吧。她回答。

  江一把手移開曹恬的額頭,你們之前住哪裡?他問。在屏東的里港。難怪都沒遇到你們。他說。在里港,我們有土地,可以種東西,但是好像都種不起來。她說。曹叔叔當農夫種田,江一有點難以像想,畢竟在大陳他們都是捕魚呢。家裡很窮,常常沒飯吃,所以最後才決定要搬家,聽說搬到旗津這裡來比較有工作機會。曹恬說。嗯,這裡可以去當碼頭工人,我畢業後應該也會跟爸爸一樣去碼頭工作吧。江一說。聽爸爸說,他好像要跟著沙仔地的閩南人去養蚵仔。曹恬說。喔,這樣也不錯啊。江一說。

  江一和曹恬在林子裡繼續待著,江一有很多話想說,卻不知從何說起,想聊這幾年在臺灣過的情形,卻又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,尤其聽到曹恬說過去這些年的狀況,感覺並不會很想再繼續觸碰這樣的話題,想說一些大陳島的往事,又覺得開不了口,說起來只是徒增傷悲似的。兩人默默望著林子外頭,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沉,剛剛久別重逢的高興喜悅感彷彿像日光一樣也慢慢消退,他看得出來曹恬終究還是心裡不開心,來盪鞦韆吧,他說,說完想要在後面推,曹恬卻說不要,她並沒有很想要玩盪鞦韆的樣子。

  江一聽著繩索與枝幹摩擦發出的差差聲,有點微弱地在風中傳遞,他的手搖晃繩子,鞦韆慢慢地擺,緩緩地盪,曹恬自己坐在這上頭看海的時候,心裡會想些什麼呢?他搖了幾下,鞦韆還在,曹恬卻早已離開。他走出林子,回到家,發現父親已經坐在客廳椅子上,閉著眼。爸。江一叫他。他睜開眼,啊,回來啦,他說,曹恬去上班了嗎?他問。江一點頭回答。畢竟還是美國人有錢哪,父親說,我們這房子,當初也是美國人出的錢才有辦法蓋呢。

  你去美國好啊。父親這樣說道。

  七賢三路旁,轉角街燈下,酒吧外頭,人行道上,放著幾張竹籐椅,以往的夜裡,會坐著穿露肩洋裝的女人,陪著穿海軍服的美國軍人,喝酒,聊天,他們不想坐在酒吧裡,想到外頭呼吸鹽埕的空氣,然後抽上幾根雪茄,摟著女人的肩,柔軟的,溫柔的,臺灣的女人,東方的女人,或許心裡會想著家鄉的女友或老婆吧,又或許會真的愛上也說不定。不過今天竹籐椅上坐著幾個男孩,雖然是洋人臉孔,卻不像是軍人,他們彈著吉他,唱著歌,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balls fly before they’re foever banned?巴布•狄倫的《Blowin’ In The Wind》。曹恬走過他們身旁,進到酒吧。

  她又見到他,坐在吧檯最邊緣角落,他的話不多,她很多時候真的只是陪他喝酒而已,然後聽著酒吧裡播放的音樂。他偶爾說那麼一兩句話,然後又陷入靜默,像在冥想,又像哀傷的思念,她覺得他不應該來酒吧的,他應該到港邊吹風才對,但他或許沒地方去,只能來這裡,躲在眾人喧鬧的角落,在話語聲與歌唱聲中享受寧靜,當然,還有一杯又一杯的調酒。他今天點了一杯moscow mule ,用銅杯裝著,他替她點一杯gin tonic。貓王用渾厚的嗓音唱著《Can’t Help Falling In Love》,酒吧內,稍稍靜了下來,原本交談的人們彼此看著,有人把手搭在對方肩上,有人撫著別人的頭髮,結果他卻說要到門外去,今晚想要到外頭吹風。

  竹籐椅上的男孩們還在,繼續彈著吉他。他說了一點他家鄉路易斯安納州的事,紐奧良的酒吧,I miss my home, I miss my guitar,他忽然這樣說道,戰爭結束後,想回家鄉去,在酒吧裡彈吉他。然後他對男孩們招手,示意想要借吉他來彈,他們讓了一張椅給他,他坐下,接過吉他,手指撥動琴弦,開口,Hello darkness, my old friend, I’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,他低聲唱出賽門與葛芬柯的 《The Sound of Silence》,男孩們一開始靜靜地聆聽,後來也跟著唱起來,她不曉得原來他愛唱歌,愛彈吉他,如果不是戰爭,他現在或許真的在密西西比河邊的某家酒吧彈吉他吧,戰爭哪,她心裡想,為什麼有那麼多戰爭?二戰打完後換國共內戰,國共內戰後換打韓戰,韓戰打完後又來了越戰,戰爭什麼時候結束呢?但如果結束了,是不是就沒有美國大兵來了?話說回來,自己也是靠著戰爭才能這樣賺錢。

  

  帶著疲憊的身子,曹恬回到大溝頂。沿著走道,兩邊面對面的店家都已經拉下鐵門休息,她來到旗袍店,拿出鑰匙開門,關上門後,打開小燈,黃色淡光下,裁縫機黑色的軀體隱隱發亮,桌檯上擺著旗袍布料,她順手摸了摸,絲質綢緞,光滑細緻,不曉得又是哪位小姐請樂伯伯訂做旗袍,一旁架上掛著幾件做好的旗袍,樂伯伯依然忙啊。她的這身旗袍也是給樂伯伯做的。當年來到附近的百貨行工作,常常見到樂伯伯,和他有話聊,他也是從大陸來,南京人,在這裡娶老婆生孩子,原本一家人就住在店樓上的半樓仔,後來在附近買了透天樓房,半樓仔空了,樂伯伯便將半樓仔租給她。她踏著陡峭的階梯上樓,脫去旗袍,拿了換洗衣物,又走下樓,浴室在樓下店面隔出來的,當初樂伯伯一家人住時,是浴室兼廚房,如今,他們一家人克難的住處成了她安身的小窩。問樂伯伯為什麼不去外頭重新找個店面?習慣了。他說。不知是說他自己還是說那些老主顧。

  半夜的水聲格外清晰,她有點擔心是否會吵到隔壁鄰居,但想一想隔壁的張阿姨也已經不在,樂伯伯說她上臺北找兒子,繡花鞋沒人賣了,換成賣墨鏡和打火機的,她和新的鄰居不熟,沒見過幾次面,好像也不是住這裡。溫水沖著她的肌膚,蒸氣瀰散眼前,她想起江一,跟他說再見是如此草率,她彷彿急著想逃離,又像是生他的氣。她關了水,嘆了一口長長的氣,嘩啦的水聲停後,只剩滴滴的落水輕聲地敲,夜的寂靜迅速襲來,她肩頭一抖,怕冷著,趕緊擦拭身體,穿上衣服,走出浴間,上樓。

  曹恬躺在床上,沉沉地還沒睡著前,又想到江一,想起沙仔地的岸邊,父親養殖蚵仔和蛤仔的淺灘,淺淺的水,光腳踩在水中,腳底下是沙,傍晚,夕陽剛落下,水仍是熱暖暖的,她和江一走在水中晃,水波那樣輕輕地盪著盪過來,盪到腳邊,她看著港,一直看到遠方的對岸。我要跟我爸一樣去碼頭做工了。江一說。喔。她回答。你打算做什麼?江一問。我想去鹽埕,她伸手指著水另一方的華燈初上,大溝頂那裡很熱鬧,我想去那裡找工作。她說。這樣要回家不是很不方便?江一問。我應該會在那裡找地方住吧。她說。你以後可以來找我啊,我可以帶你去逛很多好玩的地方。

  她記不得江一有沒有說過要來找她。她只記得沉默的身影,一點都不像平常愛說話的他。那一年兩人小學畢業,她和江一都沒繼續念初中,家裡沒錢,兩人也都不想再待在學校。

  曹恬翻了身子,拿著放在一旁的橢圓型手拿鏡,還沒熄燈,竟想看看自己,雖然每天出門都要對著這面鏡子端祥一番,但現在看起來依然覺得是一張陌生人的臉,唯一尚可欣慰的是,還沒厭倦這張臉。可別那麼快老啊,她摸了摸眼角,決定哪天覺得自己的臉討厭的話就把鏡子打破,但她真的捨得打破嗎?她自己又想,這鏡子是她第一次領薪水後,去大新百貨買的。嘿,我上個星期去大新百貨了喔,真的好熱鬧,然後我去搭手扶梯,要搭還要排隊呢,但真的好好,旁邊服務的小姐好漂亮,天花板的燈也好漂亮,踩上去之後,都不用動,就一直往上去了,那個燈就越來越近,從上面看下來,人慢慢變小,好好玩哪。

  她用腳蹬了一下,鞦韆往後擺盪,她一面晃盪著鞦韆,一面說著去大新百貨的經過,但江一聽著卻只是點點頭,一點都感受不到她的喜悅似。江一啊,你是不是搬東西搬到傻了?她心裡納悶。連一點話都不說了。她還想說大新百貨時,江一卻說要去沙灘上,去沙灘做什麼,風那麼大,但她還是跟他去了。

  曹恬放下鏡子,熄燈,交雜的回憶中不知不覺睡了,睡夢裡,她夢見自己又回到島上,回到撤退那一天,在夢中剛回去,卻在夢中馬上要離開,夢中的記憶是那碎石的聲音,眾人的腳踩在岸邊石子上的聲音,大陳故鄉土地最後的聲音,在那之後,她只記得浪聲及風聲,故鄉的山丘像一張沉默的畫,低矮的坡陵,石砌的房子,屋頂瓦片上壓著一顆顆石頭,那些房子再也不會說話了,灰色的天空越來越大,緩丘越來越小,然後還搖晃著,一陣浪打來,船上的人驚叫,她也嚇到,該不會連美國人的軍艦都到不了吧?又一陣浪,載著他們的船搖晃地更厲害,有的小孩哭了起來,然後她見到父親,閉著雙眼,雙手緊緊摟著胸前的小木箱,嘴裡開始唸起南無觀世音菩薩,就在父親喃喃的誦經聲中,海面突然平靜下來,小艇持續前進,美軍的艦隊就在前方,船順利靠近軍艦,眾人平安。

  江一窩在拘留所的角落,四週都是同他一樣被抓來的非法移民,他到現在還不解為何移民局會突然來抓人,然後懊悔沒有躲在冷凍冰箱而是躲廁所,他不知道會待多久,不曉得他的未來,難過又焦慮,但流不出什麼眼淚,眼淚這種沒用的東西,不過仍想起過往流淚的時候,那是聽聞母親過世的時候,在甲板上面對蒼茫大海,大海如此遼闊,他的滔滔淚水真的微不足道,才剛跑船哪,才剛要賺多一點錢哪,母親就這樣走了。然後他又想到曹恬,渡船頭一別,來到美國後他寫信給她,她也回信,對於她的模樣,停留在那一天的旗袍,酒吧上班的裝扮,以及那幾封信的字裡行間,想著想著他的腦袋昏沉下來,大抵終於感到疲累,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夢鄉,做了一段夢後又忽然醒來,醒來時完全忘了剛才做什麼夢,卻清晰地記起過往的回憶。看哪,是臺灣,臺灣到了,他在船上甲板興奮地大叫,眾人的心情都很雀躍,向晚的基隆港,閃爍明亮的燈火,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現代化的電力設施,感謝蔣總統帶我們到進步的臺灣。登岸時,聽到廣播器用台州話發出歡迎他們的聲音:「親愛的大陳義胞,你們辛苦了,你的們勇敢,你們的果斷,選擇自由來到臺灣……」下船後,一家人上了卡車,來到接待所,那一晚,到臺灣第一餐吃了三個麵包、一隻鹹蘿蔔還有香蕉一根,他想念大陳島上的魚麵絲湯和麥油煎,不知道臺灣吃不吃的到?又想念曹恬,沒有見到她和她的家人,之後他的記憶來到往南臺灣的火車上,在接待所待了兩個星期後,他們將前往高雄的旗津,未來的家在那裡。帶著鐵路的記憶江一慢慢又睡去,醒來時不知道是什麼時候,覺得應該是隔天早晨,又不知道過了多久,有人開門,把他叫出去,他來到外頭,見到餐廳老闆,老闆來把他保出去。

  走出拘留所,見到外頭陽光,他對老闆說了抱歉與感謝的話,說這筆錢將來一定會還。老闆說是餐廳師傅告密的,告訴他忍著點,不要跟師傅頂撞,老闆拍著他的肩,沒再多說什麼,知道他委屈,但黑工就是這樣,想要繼續待著,就要看人臉色。江一雖然知道眼淚無用,這時還是依然一大滴一大滴掉了下來。

  起了點秋風時,回到旗津,曹恬去林子那兒,以前林子的地方有間蔣公靈堂,四月蔣公逝世時搭的,現在仍留著,她在靈堂前留步,雙手合掌。她繼續往沙灘方向去,在林間見到江伯伯,一個人在那兒盯著遠遠的海。回來看看你媽媽嗎?江伯伯見到她問。她點頭。聽說要搬家了啊?江伯伯又問。嗯,打算搬去跟我大弟一家人住,順便抱抱孫子。她回答。也該享清福了,江伯伯說,這幾年你也辛苦了。江伯伯看著遠方沙灘,你爸如果不是那麼愛喝酒賭博,現在也可以抱孫子了。江伯伯嘆息說。

  曹恬浮現父親的身影,在那沙灘上,那樣無助地走著,他養的蚵仔和蛤仔都死了,被加工出口區排放的汙水給毒死,不能養了,他嘴中說著,然後只能拿著酒瓶在林子裡晃,她從鹽埕回來看他時,他正在沙灘上發呆,酒瓶空了,他的腦袋也是,不過還記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債,記得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女兒。

  永泰啊,你不該把菩薩賣了。江伯伯自言自語,然後忽然唸起詩,「彌勒菩薩移四方,濟公活佛往天堂;文昌帝君臺中去,三安祖師灣內藏。」曹恬記得這首招寶寺的籤詩,大陳的人都這麼說著,招寶寺的詩,觀音菩薩的指示。江伯伯唸完,嗳了一聲,「五字明白」,他喃喃說著。菩薩說要來臺灣,這首詩每句的第五個字便是這個意思。江伯伯接著朝沙灘走去,他似乎忘了曹恬,只顧自己走,曹恬沒有跟他,只是目送他下沙灘,他的身影在沙上獨行,她覺得多麼像父親,那身影越走越遠,不知會消失到哪裡去。

  曹恬在江家門前遇到江茗。我爸常這樣走,這樣算是癡呆嗎?江茗問。曹恬搖頭說不知道。要進來坐嗎?江茗又問。曹恬婉拒。你哥現在還好嗎?曹恬問。過得還可以,存了錢,也學了手藝,打算再過一兩年自己開店。江茗回答。跟他很久沒聯絡了是嗎?江茗問。忙,又累。常常半夜回去洗完澡就睡,睡醒好像又要上班。曹恬答。我哥哥其實也差不多,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餐廳天天開,他就天天工作,下班回家也是洗澡後就睡,然後存錢,寄錢回家。江茗說。還是進來坐一下吧。江茗開門,曹恬遲疑一下,進門。

  江家的金身菩薩,曹恬很久沒見到了,這尊菩薩跟她們家的菩薩一樣,一種懷念的感傷湧上心頭,曹恬雙手合掌,對菩薩行禮參拜。我哥最遺憾的事,就是沒辦法見我媽最後一面,那時候他還在印度洋上哩。江茗忽然說道,看著旁邊桌上的牌位。不過這就是命吧,江茗說。你現在過得怎麼樣?她問。酒吧的工作大概快要辭了,越戰結束,美國大兵都回去了,生意變得差很多。曹恬說。所以才有時間回來看看。江茗說。其實我也準備要去美國,或許年底,或許明年吧,就要去找我哥。

  所以你要跳機嗎?

  你要不要一起?反正酒吧工作結束,正好一起去。

  曹恬沒有回答,只是一直凝視菩薩。

  風靜的日子,江川圓和曹永泰來到招寶寺,寺中和尚已經在等他們。桌上兩尊金身觀音菩薩像,兩人先上香,和尚唸經,誦經完畢,過一會兒,拿來兩個木箱,小心翼翼將兩尊菩薩放入箱內,交給江川圓及曹永泰,兩人恭敬地接過箱子。這兩尊菩薩和你們有緣。和尚說。兩人謝過和尚,步出招寶寺。

  把這兩尊菩薩迎回去,誠心參拜,一定會有孩子的。江川圓說。

  當然,一定會有的。曹永泰點點頭。

  蔣公的靈堂,大房子的人改建成蔣公感恩堂,裡頭一起供奉觀音菩薩。林子已不是原來的林子,曹恬想找鞦韆,已經沒有任何繩索的痕跡,抬頭看木麻黃,樹梢沙沙沙沙的有一點聲音,沙沙沙沙的從海的那頭來,寂靜之聲,她忽然想起他,越戰結束一年多前就已經沒看見他來酒吧,戰死?抑或已經回去?吉他彈奏的聲音,吉他彈奏的寂靜之聲,這林子在唱歌。曹恬忽然想喝酒,來杯馬丁尼吧,或者,瑪格麗特也好。沙沙沙沙,沙沙沙沙,她寂靜地走向沙灘,她脫了鞋,赤腳踩在沙上,一片灰牙的天空,雲層拖曳著巨大的尾翼流過,那海灰色的,朝岸上咬來,碎裂的浪是咬過的痕跡,她在暗灰和淺灰交接處見到船影,外海下錨的,還是要遠去的,她分不清。江一,我決定要去酒吧上班。她聽見回憶深處的話,在那已經不在的林,鞦韆之上。百貨行不做了嗎?江一問。不做了,賺的不多。都不夠還我爸的債。她說。可以慢慢還。江一說。慢慢還?沒想到江一居然能說出這種話,他真是搬東西搬到傻蛋了。

  她氣得不想跟他說話,雙腳用力踏地,鞦韆甩的老高,她用力地蹬,越盪越高。小心點,江一在一旁盯著她說。她才不管,繼續用力再用力。好了好了不要再這樣。江一想要停下她,她只是狠狠瞪他。

  老實說,我已經考上海員,準備去跑船。

  什麼?她急踩煞車,用腳頂住地面,膝蓋疼了一下。

  考海員?不是要初中畢業才能考嗎?

  今年政府破例,聽說是蔣經國先生特別指示,大陳的子弟無論學歷如何,一律錄取。

  曹恬看著江一,她以為他會一直搬東西呢,雖然她也不希望他一直當工人。

  什麼時候要上船?

  受訓完,或許年底吧。

  好呀,當船員薪水比較高。

  只是就常不在了。

  曹恬沒有再說什麼,罷了,反正你也不會陪我去逛大新百貨。她繼續看著江一,他好像交代完事情似,一副沒話可說的模樣,幫我推吧,她說了這樣一句。

  那是她唯一讓江一推她盪鞦韆的一次。

  計程車停在皇后區法拉盛的某條街口,江茗下車,從後車廂取下行李。計程車離開後,她眼望四週。這裡就是紐約啊。江一從不遠處的巷口出來,她朝哥哥揮手,江一走近,隨後帶她去住處。兄妹兩人來到一棟公寓,江一取出鑰匙開門上樓。我以為你還住在曼哈頓唐人街那裡。江茗一面走樓梯一面說道。那邊太擠了,現在很多人都搬來這裡。江一回答,來到家門口,開鎖。請進,江一說。江茗把行李抬進去。裡頭有點雜亂,堆滿物品,客廳沙發清出空間,江茗晚上的床,她將行李放沙發旁。不好意思還是得讓你睡沙發,江一說。沒關係有得睡就好。江茗回答。這屋子另外住了兩個人,三人平均分攤房租。明年或許可以另外找間房子。江一說道,對了,菩薩可以放這裡。江一指著電視機旁的小桌,看起來也像是整理過空出來的。江茗這才想起來,對啊菩薩還放在背包裡。她拉開背包拉鍊,金身菩薩包裹在紙張裡頭。

  江茗拆開紙張,把菩薩擺放小桌上,江一進房,拿來小香爐及線香,香爐放菩薩前,取了兩支香,兄妹各一支,打火機點香,對菩薩恭敬拜了拜,插香,雙手合掌再拜。沒想到爸會說要你帶這尊菩薩來美國。江一說道。應該說沒想到菩薩居然還答應了呢。江茗說。兩人對著菩薩看了一會兒,江茗忽然有點欲言又止地想說什麼。怎麼了?江一問。

  我想還是告訴你一聲,曹恬去世了。

  江一沉默許久,香燒去一段,香煙飄裊,香灰輕落。她怎麼死的?江一終於開口。聽說被人發現倒在林邊海灘,死因不太清楚,可能酒喝太多又操勞吧。江茗回答。

  曹恬啊,江一低頭說道,好多年沒見到她了。

  去年遇到她,還問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跳機來美國。江茗說。

  江一抬頭,看著菩薩。

  你記不記得,我當年跳船,有沒有先問過菩薩?江一問道。

  江茗沒印象,可能有吧。她說。反正有什麼差別,你看,現在菩薩都跟著來了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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