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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西26號碼頭外的大道邊,路燈下,一位婦人穿著雨衣,站在手推檯車旁,檯車前立著一張巨傘,風中搖搖晃晃,但還是護著檯車前這一塊空間免於受雨水波及。一輛計程車在婦人面前停,司機下車,衝進大傘之下。兩個蛋餅,原味的。司機說道。婦人在煎鍋上淋了油,放上兩份蛋餅皮。婦人見那司機的臉,有點眼熟,好像很久以前常來買,對方也看她,兩人四目相交,但司機沒說話,只是若有似無地笑一下,又把頭轉向一旁。婦人繼續煎蛋餅,打了蛋。加蔥嗎?她問。嗯。對方點頭。不久蛋餅好了,司機付錢,衝回車內,計程車發動後,卻是緩緩倒退,婦人看著車一路退到不遠處裝卸公司的候工室,那棟兩層樓的建築前,車停,司機又下車,衝進屋子裡。

  是以前在這裡做工的阿忠嗎?好幾年沒看到了。婦人心想。一陣強風吹來,雨勢更大了,大馬路上空寂一片,只有水聲,銀白的水四處流溢。今晚應該沒客人了,婦人整理檯車,準備收攤。

  

  南忠拎著蛋餅上樓,裡頭只有興仔一人。茶几上,一壺水滾著,冒著白煙,兩只茶杯,茶似乎已經泡好。嗨,忠哥,他對南忠揮手說道。好久不見了啊。南忠說。對啊,剛接到你電話嚇一跳,今天怎麼會想要來?興仔問。就剛好載客人到附近。南忠說。這樣啊。興仔說,瞄一眼南忠手中的蛋餅。阿發姊的嗎?興仔問。南忠點頭。忠哥你以前最愛的,上工前都要買來吃。興仔說。是啊,我就是喜歡她的蔥頭,那味道,真不知該怎麼說,那樣的鹹味,其他地方都吃不到。南忠說,遞一份給興仔。她還認得你嗎?興仔接過蛋餅問。不知道,我沒跟她說話。南忠回答。只是沒想到她還在賣。南忠說。以前這邊一整排的攤子,現在只剩下她這一攤了。興仔說。其實她本來打算休息不做,以前後面山上,她家跟港務局租的那塊地,後來港務局開放給人買,她買下來,破爛的房子也翻修了,結果聽說她兒子做生意失敗,投資股票又碰到金融海嘯,通通賠光,沒工作,只能回來跟她住,她擔心,不敢休息,只好繼續擺攤。

  興仔倒了茶。南忠咬一口蛋餅。蔥的味道果然沒什麼變,南忠說,只是好像量少了些。

  以前大家搶生意,又是給我們這些碼頭工人和貨車司機吃的,量當然要多,興仔說,現在沒生意了,物價又漲,哪能跟以前比。興仔也跟著吃一口。其實我很久沒買了。興仔說。

  都沒人哪。南忠環顧四周說道。上工的上工,下工的都回家了,誰還要待在這裡。興仔說。這裡比以前安靜多了,興仔繼續說道,而且新進來的年輕人,待在這裡就是用電腦,興仔指著窗邊牆下兩台桌上型電腦。我是不太常用,只偶爾拿來玩接龍。以前你們還在的時候,這裡真的吵翻了。興仔懷念地說著。

  不然就是去林妹那裡。南忠說。

  是啊,去林妹的店裡。興仔說。

  還有再去嗎?南忠問。

  有時回家會經過,但都沒進去。興仔說。

  你還住在鐵路街那裡嗎?南忠問。

  興仔點頭。也沒打算搬。他說。之前我媽說要把海濱國宅她住的房子過戶給我,要我搬回去住,我不想,貸款都還沒還完,過戶給我就是要我幫她出錢,我才不要。

  你弟妹呢?南忠問。

  早就搬走了,以前跟著我媽蓋房子做模板,受不了,早就走了,那邊只剩我媽一個人,還有隔壁我舅舅。

  南忠繼續和興仔聊些近況,蛋餅吃完,茶喝了一杯,之後兩人靜默一會兒,南忠起身,走到窗邊,碼頭上的探照燈光依舊明亮,只是看不到什麼車。你還記不記得,南忠對著窗說,有一次也是這種刮風下雨的天氣,林妹下班還不回家,我載她到這裡來。

  記得啊,鬧了一整夜,結果早上風雨停,她還說想去八尺門,結果你有載她去嗎?興仔問。

  忘記了。南忠說。興仔看著南忠背影。

  你怎麼不去看她?

  

  臺鐵區間車駛過的聲音劃開窗外的雨聲,那雨似乎暫時歇著,車過,復下了起來,嘩啦嘩啦聽著又覺得悶。阿祥是今晚店裡唯一的客人,眼睛望著窗,隔著玻璃上的水氣,鐵道旁的燈糊得比月亮還大,他又喝了幾杯,最後還是決定回家去。走了走了,他說,站起身,那背開始有點兒佝僂,緩緩一步一步地走,彷彿雨都下到裡頭來,地濕的,怕滑。走到門口,拿了他的那把三折傘,撐開,一根傘骨歪了。這把傘給你吧,一旁的女人開口,準備遞給他一把長柄的大傘。他揮手笑說不用。我老婆問傘誰的不好回答。他說。不會說新買的嗎?女人笑說。她知道我不會買這種大傘的。他答。他走出店門,女人看他進入街上雨中,一陣風吹,他的傘又開花了,他狼狽地想維持住傘,但風雨依舊無情打在開花的傘面上,打在他身上穿了多年的粗灰外套上。女人看著那身影逐漸消失,轉身,回望店內,橙紅的燈,無人的桌,空著的沙發,最底的窗。林妹啊,窗邊有人叫她,她笑,那時可熱鬧了,一晚不曉得多少客人光顧。就在她聽著窗下眾人喚她的聲音時,車輪滑過水面的聲音,緩的,在身後停下,她從窗下的聲音轉頭回望,看見一輛計程車,熄火,從駕駛座裡開出一把傘,傘下那張臉,雨中她一時辨不出,直到對方走近,她才認出是南先生。

  

  南忠對著窗,一班剛從三坑駛出準備進終點站的區間車通過,科拉科拉的響聲,窗似乎有那麼點微微顫動,啪啦啪啦的雨又打在窗面。颱風要來了啊,氣象報告說會登陸是不是?林妹問。南忠沒答話,回頭望店內。今晚都沒人來嗎?他問。阿祥有來,剛剛才走。林妹說。阿祥啊,很久沒見到了。他說。剛剛才去看興仔,可惜,晚了一步。

  才想到你們那一票人呢,沒想到你就來了。林妹說,笑,想喝什麼?她問。茶就好了,開車不要喝酒。南先生回答。林妹去準備茶。南忠坐下,不知是不是累了,不自覺閉上眼,耳邊繞起歌聲,林妹在唱歌。

  「雨夜花,雨夜花,受風雨吹落地……」

  他和阿祥、阿順、興仔,還有田仔,圍坐在窗下沙發,酒喝得正酣。林姊走來陪他們。那唱歌的是誰?南忠問道。喔,是上個星期才剛來的,可以叫她小靜。林姊說道。林姊,不夠意思,都沒帶來給我們介紹一下。阿祥抱怨道。好好,待會她唱完我帶她過來。林姊賠笑說道。南忠望著那唱歌的人,雖然是新人,但樣貌不像年輕的小姑娘,或許有三十了吧,不過聲音挺好,還有那麼點滄桑。一曲唱畢,林姊帶她來。姓什麼啊?阿祥問道。姓林。小靜回答。跟林姊一樣姓林啊,那以後叫林妹就好了呀。阿祥說道,眾人附和,林姊也只能笑著答應。好啊好啊,以後要多多關照我們林妹喔。沒問題,大夥舉起酒杯,歡迎林妹。

  在想什麼?林妹端了一杯茶來。南忠睜開眼。這裡的燈有換過嗎?他腦海裡忽然閃過這樣的問題。林妹在他眼前坐下,他端詳著林妹的臉,面對自己這樣望她,林妹倒沒有什麼彆扭的神情,只是側臉對著他,看著店內,臉上掛著淡薄淺笑,像是悠然地享受他的觀看,又像壓根沒注意他的眼神,正在想著別的事。南忠自然也看出她老了,一些皺紋,整個臉細瘦了些,沒有記憶中的豐潤,不過在這燈光掩蓋下,還是會讓他有朦朧的錯覺,錯以為現在還是許多年前,初次聽到她唱歌的時候。

  這位是我們大哥,姓周,叫南忠。阿祥說道。

  南先生您好。林妹舉起酒杯說道。

  南先生?阿祥聽了笑出來,其他人也跟著笑。為什麼叫南先生?阿祥問。林妹歪著頭,一時答不出來,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關係,她的臉看起來很紅。

  南先生,南先生。阿祥口中反覆唸著。忠哥,這樣叫也不錯啊。眾人又起鬨,要求林妹以後都要這樣稱呼忠哥,林妹在燈下的臉更加紅了。

  林妹睇著南忠,他一頭灰白的髮給燈照得發黃。現在開計程車嗎?林妹問,彷彿對著空氣。南忠點頭。生意還好嗎?林妹又問。還可以,大部分時間在車站排班,也會載觀光客。南忠答。觀光客啊,感覺變多了,不過不會來我們這樣的店。林妹苦笑。這條街好像就剩你這一家了。南忠說。我沒別的事做哪,林妹這時轉頭過來,一手抵著下巴。沒結婚沒小孩,一個人沒別的事,就把店開著。她瞇眼。等你們這些老朋友來。

  老朋友呀。南忠喃喃說道。

  阿順去年肝癌過世,你知道嗎?南忠問。

  聽阿祥說過。林妹答。

  田仔回南部老家去了,家裡有一塊田,聽說在學種東西。南忠說。以前覺得務農沒前途才來這裡,到頭來還是回去當農夫。

  有土地在,終究還是可以種東西,不像金子,挖完就沒了。林妹說道。

  南忠想接話,卻語塞。唱首歌吧,很久沒聽妳唱歌了。他說。

  好啊。林妹起身,走到伴唱機,拿起麥克風,點歌,唱了首鳳飛飛的《心內事無人知》。她就愛鳳飛飛。

  為什麼來林姊的店?南忠記得曾經問過,問的地點是在造船廠。那時興仔在旁已經喝得不省人事,倒臥階梯上,一旁瓶瓶罐罐,天似乎快要亮,建物的輪廓隱約浮現,興仔踢到酒瓶,瓶身滾落台階,玻璃撞擊水泥地面發出清脆響聲,開始有鳥啼,八尺門水道上依稀有船聲。林妹也喝得醉醺醺,勉強維持清醒,她搖晃肩膀,過了許久才回答。

  我們一家都在臺金公司工作,聽過嗎?臺〜灣〜金〜屬〜礦〜業〜股〜份〜有〜限〜公〜司,在金瓜石那裡。林妹頓了一下,對南忠傻笑。請繼續。南忠對她說道。

  我爸、我媽、還有我,我們一家都是臺金公司養的。啊其實不能算全家,我上面還有大姊和二哥呢,都忘了。林妹又停下來。這次南忠沒說話,林妹面對他,但他不知她眼裡是他還是記憶中的人。爸,只有我聽你的話對不對?大姊和二哥都不聽話,只有我聽你的話,進臺金工作。你有想過臺金會倒嗎?哼,你騙我,說什麼金瓜石的礦挖不完,臺金可以養我們一輩子。

  林妹說完又沉靜下來,她的身子緩緩一前一後搖晃,好像從遠遠的礦山那兒準備一路坐火車來這裡,南忠等著她,等她坐火車到這裡,這座造船廠,八尺門的水邊。

  還是我大姊和二哥聰明,沒有聽我爸的話。林妹終於坐車來到這裡,開口。不過後來我想他們只是不想待在金瓜石吧,大姊嫁到瑞芳,二哥在臺北工作結婚,長大後很少見面。結果我也來這裡,臺金的工作沒了,還能怎麼辦。

  「狂戀的人有勇氣,不驚一切呦。無論三更也半暝,墓仔埔也敢去。」原本倒在階梯上的興仔忽然唱起歌來。林妹發出無奈似的乾笑,接著手指他。興仔,你要跟誰去墓仔埔呀?林妹問。跟誰啊?興仔歪頭。李登輝呀。他靈光一閃似地說道。什麼?林妹哭笑不得,為什麼啊?她問。嘿,你們知不知道?興仔坐直身子。李登輝總統來我們八尺門的部落這裡,馬上就說要幫我們蓋房子呢。興仔說著。我們就要有房子了,你說,李總統對我們族人真好,是不是啊?興仔揮手說道。

  那你幹嘛帶李總統去墓仔埔啊〜哈哈哈。林妹捧著自己的肚子笑著。興仔瞇眼望著林妹。我媽說李總統要幫我們蓋房子,蓋了這房子就不用怕被拆了,你知道我們家被拆幾次嗎?興仔問。林妹沒回答他,興仔又問南忠,南忠只是笑笑,也沒回答,兩人似乎在等興仔自己說答案。興仔閉上眼,好像在腦海裡算,鳥兒在頭頂上啾啾,林妹和南忠覺得等待的時間很長,長到覺得鳥兒都會飛下來在興仔頭上築巢。興仔睜開眼。

  我怎麼知道啊!反正他們拆,我們就又搭起來,到最後他們大概累了,就不拆了。興仔說道。你們的族人真有毅力啊。林妹拍手說道。「若聽一句我愛你,滿面是紅吱吱。」興仔又唱,唱完大喊一聲「李總統,我愛你!」接著又仰面倒地。林妹伸手拍他胸口,他翻身過去,林妹手收回,頭垂下,日頭剛要升起,開始想睡了。

  陷入回憶中的南忠,一口茶都還沒喝,林妹的歌已唱完。你想唱歌嗎?林妹走回南忠身邊問。南忠搖頭,不了。他說。記得你以前最愛唱《浪子的心情》,明明都已經結婚還有兩個小孩了呀,還老是唱這首歌。林妹說。南忠先瞇眼,搖頭,嘴裡吐出一聲微弱的嘆息。不過你唱歌好聽,哪像興仔,都在鬼叫。

  興仔呀,他最愛唱《墓仔埔也敢去》。南忠說。

  林妹笑,她也想起造船廠的那個三更半夜。

  如果我說今晚想去造船廠,你會載我去嗎?

  林妹拉下鐵門,跟著南忠進到他車裡,南忠緩緩發車,車子開動,雨中,駛出小街巷,往港口方向前進。過忠二路口時,南忠轉進去。崁仔頂今天休市了吧。林妹看著空蕩的孝一路說道。嗯。南忠點頭。林妹轉頭,恰巧望見那家小吃店。你老婆今天也休息嗎?她問。看起來應該是,提早收攤了。南忠回答。林妹心想,他是不是為了確認老婆有沒有休息才彎進這條路?想著的同時,車子又轉彎,接著來到港口,水邊有新建的景觀平台,夜雨中無法確認那煥然一新的模樣。南忠在紅燈前停下,雨忽然大起來,大到車窗上是一層水,雨刷奮力擺動,南忠仍看不清前方,林妹倒是不擔心什麼,三更半夜的路上沒車,她只是盯著窗,光影隔著玻璃上的雨水晃動,覺得像是潛在海底看著某種發光的物體,這個城市可能已經沉到海裡了也說不定。緊接著她彷彿見到一艘亮麗的大船,閃亮的船身,黑暗中照著水下的世界。好漂亮的船呢。她讚嘆道。什麼?她突然聽到南先生的聲音。不曉得是哪一艘郵輪,南忠轉頭朝港口的方向瞧。她不確定他看到的船是否和她所看的相同。

  綠燈,南忠踩油門,車子繼續前進,沿著港口西岸的道路,駛到貨櫃碼頭區,這時雨歇了些,南忠在那街燈對面停下,阿發姊已經收攤,燈依舊盡責地亮著。林妹說要來,但她無意見興仔,只想看一眼橋式機,它們一架架佇立在港邊,暗夜中被光照著,大部分都是靜止的,吊桿豎起朝天,只有一架似乎仍在運作。橋式機都在打鳥。林妹望著它們說道。南忠笑,他們常說橋式機在打鳥,指的是橋式機吊桿朝天的樣子。是颱風要來的關係嗎?林妹問。平常就是這樣子了。南忠說。國際貨櫃船已經不來,都到大陸的港口,不然就是在臺北港,現在已經不像從前,以前不管什麼天,什麼時候都有好幾架在工作,貨櫃車一車一車進來進去,很熱鬧。

  林妹望著遠遠橋式機下的貨櫃車,就這麼一輛停在那兒,如此的小,如此的孤寂。

  剛剛才和興仔聊到載你來候工室的那一晚。南忠說。

  幹嘛說到那一次呢。林妹說。

  沒什麼,就是剛好想到。南忠說。

  走吧,去造船廠吧。

  八尺門水邊,風吹,芒草動,林妹抬頭仰天,天高高的,她覺得彷彿見到老鷹,那鷹在基隆山山頭盤旋,山頭上有雲,一下子,那雲好像就要壓下來了,又要下雨了嗎?老是下雨。祈堂街的老房子,黑黑的油毛氈屋頂。哥說他要走了,去臺北打拼。爸還沒回來呢。她說。沒關係,我跟媽說過了,回來時跟爸說我走了。她在階前跟哥道別。連哥也要離開,真的是雨下太多的關係嗎?如果這裡少下一點雨就好。她想。進屋,媽坐在裡頭,不發一語。哥走了,她對媽說,媽沒說話,起身,做飯去了。

  我的老爸啊,總是說日本時代多好呢,對他們比較公平,臺灣人雖然做工,做較粗的勞力,不像日本人都做一些文書,但戰爭的時候配給他們的米糧也比較多,光復以後,大陸人來了,變成臺金公司,就沒這麼好了。林妹對著南忠說道。南忠站在她身旁,八尺門水邊,芒草前。結果說臺金公司沒這麼好,還不是一輩子當臺金的員工,還娶臺金的員工當老婆,把女兒也弄進臺金。我老爸到底在想什麼呢?林妹問。高高的天,現在看起來明明亮亮。前晚風雨很大呢,家裡不知道怎麼樣?林妹說。要不要打電話回去問?南忠問。林妹搖頭。罷了,從以前這麼多次颱風都沒事。林妹答。昨晚在候工室,那雨一直打,風的聲音有夠大,都睡不著。南忠說。那你怎麼不先回家睡覺?林妹問。不曉得,就是想到你。南忠答。不好意思,結果卻要你載我到這裡。林妹說。你似乎喜歡來這裡?南忠問。小時候我爸帶我來過。林妹答。她回頭望一眼,造船廠已非幼時所見模樣,沒有了船,只剩空的廠房,幾次來,每次都覺得它又少些東西,昨晚的颱風不曉得又帶走了什麼。

  

  南忠車停正濱路巷弄內,雨仍無情地下,林妹打量窗上水痕,透過這一面滑動的波紋,想像著外頭的水邊,廢棄的造船廠。她建構起那斑駁的模樣,剝落的水泥牆面,破碎的玻璃窗,骨幹仍頑強地挺立在風中。一陣狂風吹,她想像自己聽到水泥塊掉落的聲音,或者哪扇殘餘的窗終究被摧毀殆盡。有什麼垃圾滾過路面,匡噹匡噹響著,是酒瓶?抑或鐵罐?那聲音隨著風滾到造船廠,然後被那裡的黑暗吞噬。

  你還記不記得那次颱風後來找我?林妹打破沉默問道。林肯大郡倒的那一個颱風嗎?南忠問。嗯,應該是吧。林妹點頭。結果後來有颱風就會想到這裡。林妹說。所以今天才會想來是嗎?南忠問。以前有說過為什麼想來這裡嗎?林妹問。好像有,但又不太記得。南忠答。我也不太記得,林妹說,只是好像跟你在一起就會想來這裡。嗯,南忠點頭。只是印象中沒有在這麼大的風雨的時候來,他不解為何這樣大風大雨的夜晚林妹還要來,而他現在只是望著眼前傾洩的水,車熄火,雨刷靜止。

  金瓜石的山上總是下雨。林妹開口。小時候,雨下得我都覺得好無聊,記得有一次我爸在家,我說好無聊,沒想到我爸就帶我出門下山,沿著深澳線一路過來,山上烏雲下雨,來到這裡天氣倒還不錯。他帶我來看造船廠,建好大的遊艇呢,他說這是臺金公司的財產,他說著眼裡都發光,好像看到金子一樣,他說的好像船公司是臺金的,造船廠是臺金的,船也是臺金的,小時候我還真以為臺金公司除了挖金子外,還造遊艇哩,或許因為這樣我才聽我爸的話進臺金工作。後來才知道,原來臺金只是出租土地而已,土地上的一切,都不是臺金的,有一種被我爸騙了的感覺。

  南忠靜聽林妹說話,林妹沒瞧他,只是凝視車窗。

  我爸到死之前,都還相信金瓜石地底下還有金子,但就算真的還有金子有什麼用,公司都解散了,他也不可能再回去挖金子。

  南忠仍聆聽林妹細語,他覺得似曾相似,彷彿這些話在哪兒曾經聽過,接著他想起來,候工室那一晚過後,她說要來八尺門,他的確也載她來,她就像現在這樣說起她的父親,說起造船廠。我爸過世了,前天才出殯。她那時候說道。她下車走近芒草水邊,他跟在她身後,她仰天,雨停過後的清晨,天空佈著朝霞,還看不見太陽,她朝基隆山方向,一直凝望。南忠走近她,在她身邊。你想跟我在一起嗎?他開口問。如果你願意,我會跟阿珍離婚。他說。林妹仍望著東方海面,過一會,她轉頭看他。我現在沒辦法想這件事,我爸才剛過世。她說。嗯,他點頭,沒有再說什麼。

  回憶中的那一點柔情牽動南忠心緒,他伸手想要觸碰林妹的肩,遲疑一瞬,但還是碰了她,林妹從窗上的影中回望他,給他一點淡然的笑,離那時候,彼此都老了好幾歲,他的手緩緩收回。我記得,我爸過世後,你載我來這裡。林妹說道。那一次你曾說要離婚對不對?南忠點頭說了聲對。

  我以為你會說忘了呢。林妹說。

  欸,不過,南忠搖頭嘆息,這時他的手機響,他接了電話,是阿珍打來,問他怎麼還不回家?

  我在車站,再多載一兩個客人吧。他答。

  你是在做功德嗎?這種天還要載人。阿珍說。

  不說了,先這樣。他說。

  阿珍也沒多說什麼,掛了電話。

  你那時候說要離婚,我其實很開心。林妹說。

  對不起,結果後來沒辦法。南忠說。

  說什麼對不起呢?林妹說。和家人還好嗎?

  孩子大了,不過都還在念書,現在年輕人怎麼都這麼愛念書?女兒去南部讀博士班,兒子當兵回來,又繼續考研究所,現在念海大,好像是什麼海洋文化研究所的,沒上課的時間就待在家裡,阿珍繼續每天開店,給他們賺學費,她覺得小孩子念書好,常說不要像我這樣,沒念書才去碼頭當工人,唉,我想說工人有什麼不好?想當年我們也是頭家,走路有風的說。只是這話在阿珍面前沒辦法講,講出來只是丟臉。

  時代不同了啊。林妹說。她想起南先生當頭家的日子。

  南先生,怎麼今天這麼早就來?外面日頭還照著,店才剛開,南先生就走進來。我請人代班。南先生說。喔?可以這樣啊?她問。沒問題,我們四六分帳,反正現在錢多,也沒什麼事幹,都機械化了啦。南先生找位置坐下來。酒先一箱擺過來。南先生說道。林妹笑,告訴店裡的人抬一箱酒到南先生桌邊。林妹呀,唱歌吧。南先生說。林妹唱著歌,一首又一首,南先生喝著酒吃著菜,一首又一首聽著,有時他也會上來一起唱,就這樣唱到天黑,唱到店裡滿是客人。南先生身旁都是碼頭工人,還有貨車司機,興仔也出現了,他現在不開公司車,也是自己當頭家開契約車,每月賺的錢比以前不知多多少倍,他來又叫了一箱酒,下酒菜一盤又一盤出,林姊現在都不出來招呼客人,她都在櫃檯那裡數錢。

  南先生,你當頭家的時候,每天出來吃喝,你老婆都沒說什麼嗎?林妹問。阿珍她,我不知道是聰明,還是顧攤子忙,印象中沒說過什麼。南忠答。她知道我跟你一起出來的事嗎?我好像沒問過你是不是?林妹問。我也忘了你有沒有問過。南忠說。我不確定阿珍知不知道這些事情,或許她知道吧,只是不說,所以我說她聰明,她從不會跟我攤牌,不會講明,也不會跟我吵,最後就是她贏了。

  她的確贏了啊。林妹心想。如果她知道南先生和自己之間的事,而她的耐心,最終戰勝了時間,她終於等到南先生高高地跌下來,跌到了底層,乖乖地回到家,回到她身邊。話說回來,記得那也是一個颱風將襲來的夜晚,六月時候,好像是那年第一個侵臺的颱風,從南部登陸,直撲香港,香港掛起九號風球。那時候,南先生來,坐在最底的窗下,自己一個人,喝著一瓶酒,他只點了一盤小菜,許久許久,他都是一個人,寂靜地坐在那裡喝酒,沒有說話,也沒有叫她唱歌。那時候林姊已經將店頂讓給她,她招呼著稀稀疏疏的客人。那一年年初,基隆港碼頭民營化,裝卸工作開始由民間企業管理。她一直沒有到南先生那桌去,似乎覺得不想打擾他,等到夜深,客人幾乎都走光,她才到他身邊。

  之前領到資遣費,趁還有一點錢,再來一趟。南先生說。你這裡生意也差很多吧。她點頭。還過得去。她說。林姊真是奸詐,錢賺飽了,把店讓給你,自己逍遙去了。南先生替她抱不平。別這麼說,是我自己願意的。她說道。捨不得你們這些客人呢。她說。我們都沒錢,不會來了。南先生說。你不就來了嗎。她說道。南先生長吁一口氣。我這陣子都待在家裡,好奇怪,家裡空蕩蕩的,出奇地安靜,做什麼都不對,看電視也不知道轉哪一台,就一直坐在家裡等到阿珍回來,她回來也沒看我一眼,就去洗澡,洗完澡念我一句,說我怎麼都不洗衣服,我愣住了,她從來沒叫我洗衣服,說實在我連洗衣機要怎麼按都不太知道。

  她陪南先生喝了一杯酒,手放他肩上。別太灰心,還可以找工作的。她說。還能做什麼?南先生說。誰會要我們這種工人?什麼都不會,又有年紀了。今天怎麼會想來?不是有颱風嗎?她問。阿珍今天會提早收攤,我不想聽她那麼早回來碎碎念,她現在在家裡很喜歡抱怨我。南先生答,然後低頭,舉起右手遮住雙眼,搖了搖頭,過一會兒才把手放下。

  南先生,她凝視著他有些紅腫的雙眼,要不要陪我去造船廠?

  南先生果然載她到八尺門的造船廠邊,兩人坐在車內,雨刷來回擺著,有一陣子很安靜,之後有車經過,劃破寂靜,她開口說,之前你還說要離婚呢。她說完看著南先生,他沒有正眼瞧她,只是低頭盯著方向盤,她覺得南先生的身子好像在縮小,或許如果有可能,他會整個人躲進方向盤下面吧。

  林妹,南先生很小聲地說著,對不起,我現在沒有辦法離婚。

  我知道,她說,這樣不是很好嗎?不然我就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壞人。

  對不起。南先生又小聲地說了一次。

  雨夜之中,她和南先生在車裡待了許久,她一直望著外頭的造船廠,反覆唸著它的名字。最後,她彷彿終於倦了,又像數羊數著數著仍睡不著最後放棄,她對南先生說她要回去。

南先生發動引擎,但她卻開了車門。

  南先生,我自己叫計程車回去,你也快回家吧。她說道,關上車門。雨中她撐傘走著,南先生在她身後喊她,她回頭。快回去吧,颱風要來了。雨聲中她大喊,然後轉身繼續快步向前。南先生進車內,調轉車頭,然後開到她身邊,他拉下車窗,叫她快進來,她沒回應,仍繼續走,南先生的車緩慢跟著她,她來到漁港邊的馬路上,等著計程車經過,南先生的車在她身後,車燈照著她,過了好久,有輛計程車來,她招手,車停,她上車。計程車開動時她回望,南先生的車在雨中漸行漸遠,那車燈逐漸變成小小光點,最後在轉角時消失。

  回去了嗎?南忠的聲音將林妹從記憶中拉回。他一直在旁邊陪她回想嗎?還是他在想別的事情?

  你今天為什麼會想來找我?林妹問。

  不知道,或許因為颱風要來的關係吧。南忠回答。

  走吧,免得你家裡人擔心。林妹說。

  南忠發動車子,掉頭,林妹回首看造船廠,暗夜中什麼都看不到,她懷疑它究竟還在不在那兒。這一次的颱風,是否又要帶走什麼?但或許,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帶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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