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個天明(南方篇)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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頂著米色草編遮陽帽,帽上圍著淺水藍色絲帶,綁個蝴蝶結,寶珈徠輕快走下旗津渡輪甲板樓梯,王德至看著她淡藍底白圓點連身洋裝的身影一路下船到岸邊,自己則小心翼翼走著,當他離開梯子時,寶珈徠已經到渡輪站外的馬路,略為仰頭看四週,然後又回頭瞧他,陽光下她燦笑著,甩著方形菱紋側肩小背包,等王德至走近她時,她又快步走起來,走到廟前路口,對著老街,凝視人群。王德至來到她身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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頂著米色草編遮陽帽,帽上圍著淺水藍色絲帶,綁個蝴蝶結,寶珈徠輕快走下旗津渡輪甲板樓梯,王德至看著她淡藍底白圓點連身洋裝的身影一路下船到岸邊,自己則小心翼翼走著,當他離開梯子時,寶珈徠已經到渡輪站外的馬路,略為仰頭看四週,然後又回頭瞧他,陽光下她燦笑著,甩著方形菱紋側肩小背包,等王德至走近她時,她又快步走起來,走到廟前路口,對著老街,凝視人群。王德至來到她身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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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國第二十一照相偵查中隊一架F-5偵察機,早晨時分,從鵝鑾鼻海面進入臺灣上空,機上配備三台廣角鏡頭相機,分別由左、下、右方對地面進行拍攝。飛機沿中央山脈主稜朝北前進,左舷可見巨大山巒,山頭積著白雲,雲影印在陵線上。右方,翠綠山間流著細細白線,蜿蜒的河出了山,在海岸形成沖積扇。海岸線外,蔚藍海天之間,隔層薄霧。繞過北海岸,往南,持續對西部沿海拍攝。中港溪出海口,沙丘順著東北季風方向往內陸延伸,沿岸排列著三角狀石滬群。南方,平原上水道交錯,佈滿不同色澤的田。陽光照耀,鹽水溪兩側的魚塭閃著波光。再往南,依舊平原景致,近海的曠野中浮現一小丘漯底山,山的東北方,攝影機捕捉到岡山飛行場四條跑道,以及上頭停放的日軍戰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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錦州街旁超商前,宋昱箏遞給寶珈徠一包塑膠袋,寶珈徠打開塑膠袋口,伸手翻動裡頭物品,毛巾、保險套,還有一支潤滑液。要用到這個啊?寶珈徠拿起潤滑液問。你上次不是說容易乾,趁他洗澡的時候塗一下。宋昱箏說。喔。呵呵。寶珈來乾笑一聲。謝啦。她說道,潤滑液丟進塑膠袋內。快去吧,客人在等了。進去跟櫃臺說房間號碼就可以。宋昱箏說道。嗯。你會在附近等我嗎?寶珈來說。我還要去安排別人。不過我會來接你。宋昱箏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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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奏廳的燈再次暗下來,剩下一點光線投在表演臺上的鋼琴,不久,臺上的光慢慢又轉為明亮,羅藍蔚走出來,聽眾熱烈鼓掌。她站立鋼琴前,鞠躬,她著深青色晚禮服,帶著一點發亮的翠綠,露出圓潤飽滿的肩膀與手臂,還有半個背脊,她的頭髮上半部盤起來,下半部綁了麻花捲那樣的辮子,但辮子有點兒鬆,好似隨時會散開,她覺得這樣也好,感覺較輕鬆流暢。羅藍蔚鞠躬完畢,眼光掃到前排座位的來賓,其中一位穿著亞麻灰西裝的男士,目光緊盯著她,她若有似無地朝他笑,他也好似報以微笑。掌聲停歇,羅藍蔚來到鋼琴前,坐下。下半場的曲目,貝多芬的作品109《E大調鋼琴奏鳴曲》、作品110《降A大調鋼琴奏鳴曲》、作品111《C小調鋼琴奏鳴曲》,她將透過這三首最後的奏鳴曲,帶領聽眾進入貝多芬晚年的音樂世界。她觸碰琴鍵,開始了《E大調鋼琴奏鳴曲》,輕快的音符流出,不知為何,她覺得今晚的彈奏比以往練習時更加激揚些,靈魂中莫名的感受,比平時更加想哭、想笑,指尖很快來到第二樂章,靈魂更加地想要從軀殼裡飛出,飛向宇宙。她的腦海裡有一片星辰,到了第三樂章時,她在這星辰裡停下,心中的情感,好像都沉澱在滿是星子的海洋中,星子靜默地在海中漂浮,而她只是一點一點地撈起,靈魂像破碎的星,只能一點一點地拾起碎片,重組。碎片被重組,慢慢地又匯集成新的靈魂,新的靈魂該往哪兒去?星子沒有答案,海洋只是悠然的流動,你可以站在某個地方看海,看星,最後還是要回頭看自己,靈魂回頭了,你終究還是從廣渺的宇宙中回到自己的身體裡,靈魂一直都在這裡。音樂終了。羅藍蔚的手指在空中,停頓,緩緩放下,起身,面向聽眾。演奏廳裡響起如雷的掌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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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著防風外套,林嬋娟走過基隆港邊,港灣的海風吹,一股寒意鑽進外套裡,她快步走著,沒走幾步就開始飄雨。基隆啊,不下點雨明天就不會到來似。林嬋娟走入孝二路,接著彎進忠二路,然後來到孝一路的崁仔頂魚市。孤寂冷清的夜在這裡忽然變了個樣,眼前是各式各樣的魚攤,一簍簍一箱箱的魚擺了出來,整條路燈火通明,路上都是人,好像夜裡所有基隆的人都來到這兒。魚販已經開始叫賣,糶手們不斷喊價,各個攤前圍著買魚看魚的群眾。一簍鮮魚放上秤,270、260、260,糶手口中喊著,目光掃到其中一名顧客,眼神交會,對方拿著紙鈔,糶手迅速用塑膠袋裝魚,成交。一切電光火石間,下一簍小卷緊接放上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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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嬋娟背個側肩包,咖啡色皮製的,上頭有粗糙的紋路,每次回基隆都帶著它,讀光隆家商的時候買的。她走出晴光市場附近租屋處的公寓大門,來到雙城街旁的公園,經過公園時,見到宋昱箏從賣滷肉飯的餐廳出來,身旁跟著一位女子,一頭染燙的棕色捲髮,明眸大眼,畫了點淡妝,嘴唇上的口紅倒覺得太過豔了些。女子一身無袖黑上衣配深灰短裙,腳上踩著十公分的高跟涼鞋。宋昱箏則一派輕鬆的休閒模樣,短襯衫七分牛仔褲,白色布鞋,已經有點弄髒,沾了灰泥。她在門口和女子道再見,女子朝民權東路的方向去。宋昱箏站在原處晃著腦袋,接著瞧見不遠處的林嬋娟。林嬋娟走向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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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珈徠盯著頭頂上的燈,圓圓的燈泡在天花板裡,一閃一閃地。什麼時候會換燈泡啊?她自言自語地問。你可以自己換哪,燈泡拿下來,換一個新的接上去就好。坐在她身旁的飄飄說,對著鏡子補上腮紅。話說回來,這崁燈為什麼沒有燈罩?寶珈徠問。我怎麼知道,從我來的時候就沒見過燈罩。飄飄回答。啊,叫小箏來換好了。飄飄說。那麼喜歡使喚她。寶珈徠說。飄飄瞟了寶珈徠一眼,接著拿起口紅。是啊,她很聽話呢。她說。又不是你的僕人。寶珈徠說道。飄飄忽然轉身,伸手握住寶珈徠下巴,拿著口紅要在她臉上畫。寶珈徠動手把口紅打落地上,同時移開飄飄抓住下巴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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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珈徠進休息室,脫下連帽的深藍色軍裝大衣,掛在門口衣架上。旁邊有一件卡其色的雙排釦長版風衣,室內鏡前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子,沒見過面,中分的長髮垂肩,穿著深黑色長袖薄上衣,裡頭是深V領寶藍色洋裝,開衩的長裙露出秀白雙腿,腳上一雙深咖啡色豹紋高跟鞋,她正翻閱一本英語財經雜誌《BusinessWeek》,聚精會神地讀著,沒有抬頭。寶珈徠走近,對那人打了聲招呼,對方放下雜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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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裡以前是違建,還有一個市場,你知道嗎?鳳姐問道。寶珈徠瞧著玻璃窗外,南京東路對面的整片公園綠意。有印象。拆掉的時候報紙有報吧。她說。一種年幼的模糊記憶,那報紙的標題還伴隨著北投溫泉的氤氳,在那硫磺的氣味中,耳裡聽到大姑姑對姑丈小聲地說起爸爸和媽媽的離婚。媽媽應該也見過那一棟棟違章建築吧。她心想。十年了啊,現在想起來,十年前拆的,呵,記得當時白天沒事幹,我還坐在這裡看挖土機拆房子呢。鳳姐說道。媽媽會不會也見證過那些房子被拆呢?寶珈徠心裡又問。那公園的樹好似開始枯了,枝葉消失,木造的磚造的房子長出來,黑黑的屋瓦佈滿整座公園。她轉回頭看鳳姐,眼前卻是個陌生女人,許久以前曾在夢中的條通樹下出現,也曾在南機場的惠安街口出現,現在坐在對面,眼望窗外,瞧那一間間亂七八糟的房子,嘴裡卻會心地笑。有時還真懷念以前的市場呢。那女人開口說話,卻是鳳姐的聲音。寶珈徠再往窗外看,公園依舊,那一株株綠樹長的茂密,她有點失落,再回頭,女人已經消失,眼前是鳳姐,她中分的髮露出高高的額頭,長髮盤在腦後,雖然抹了妝,鬆垮的臉頰還是留下歲月的痕跡,黑色圓領的秋天洋裝,薄紗的長袖底隱約可見略顯粗肥的手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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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家在雲林的雷厝,聽過嗎?麥寮跟崙背交界的地方,靠近濁水溪呢。冬天風大的要命,夏天又常淹水。那種鄉下地方啊,我從小就不喜歡,所以在麥寮念到國中畢業以後,就來臺北找工作了。臺北好啊,什麼都有。還有中華商場這麼棒的地方。我在那邊賣過音響和隨身聽哩。只是現在沒那麼熱鬧了。宋智曉躺在床上,光著身子,對著坐在梳妝臺前的老教授說話,老教授身材消瘦,額有點禿,留一搓白鬍。他已穿上褲子,上半身仍赤裸,胸口起伏些微喘息,臉頰還滴著汗。宋智曉起身,坐在床邊,看一眼腳旁的嬰兒床,床上的嬰兒安靜睡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