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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美國第二十一照相偵查中隊一架F-5偵察機,早晨時分,從鵝鑾鼻海面進入臺灣上空,機上配備三台廣角鏡頭相機,分別由左、下、右方對地面進行拍攝。飛機沿中央山脈主稜朝北前進,左舷可見巨大山巒,山頭積著白雲,雲影印在陵線上。右方,翠綠山間流著細細白線,蜿蜒的河出了山,在海岸形成沖積扇。海岸線外,蔚藍海天之間,隔層薄霧。繞過北海岸,往南,持續對西部沿海拍攝。中港溪出海口,沙丘順著東北季風方向往內陸延伸,沿岸排列著三角狀石滬群。南方,平原上水道交錯,佈滿不同色澤的田。陽光照耀,鹽水溪兩側的魚塭閃著波光。再往南,依舊平原景致,近海的曠野中浮現一小丘漯底山,山的東北方,攝影機捕捉到岡山飛行場四條跑道,以及上頭停放的日軍戰機。
明鏡和母親林媛寶離開街尾崙,走向開元街。她手中提一大布包,裡頭幾本書,日用品,還有一件她最喜歡穿的碎花洋裝。林媛寶一面走一面叮嚀。你現在也算他們家的人,雖不見得要做飯,但也該學點,畢竟站在爐灶前是女人的事。為什麼不能跟你們去大寮?明鏡一臉不情願模樣。你去吳家好,他們家還有米可以吃。林媛寶說道。我繼續吃番薯也可以啊。明鏡抿嘴嘟噥。別再像小孩樣,該長大。林媛寶說道。
母女倆走到開元街口,往東行要到吳家。街上冷清,有股蕭瑟氣息。明鏡想起幼時來逛街,街上店家林立,人來人往,酒家裡許多日本人談生意。不久兩人來到吳家開的建材行前,女主人黃汝嬌在門口迎接。黃汝嬌露出和藹的笑,明鏡站在母親身後,略為低頭。
明鏡,來,讓我看看你。黃汝嬌對明鏡招手。明鏡從林媛寶身後走出。黃汝嬌瞧著明鏡,然後伸手摸她的頭。本來應該好好辦一場婚禮的,但現在這時局,只能先委屈你。黃汝嬌說道,接著問林媛寶什麼時候搬家。明天一早。林媛寶回答。等你們安頓好再安排兩人結婚的事吧。黃汝嬌說。
林媛寶點頭,道別,明鏡不捨地望母親背影,母親不久便消失在街角。黃汝嬌帶明鏡入屋內,這屋子深,黃汝嬌引明鏡上樓。小心階梯,她說,接著來到二樓的房,一張桌一張床,空空淨淨,明鏡將包放桌上。畢竟還沒完婚,先分房睡。黃汝嬌說。明鏡看床,木板的,鋪了被,擺了枕,看起來都是新的,睡起來應該舒適。
世在呢?明鏡問。在藥局。黃汝嬌說。明鏡沉思一會兒,開口問。他會從軍嗎?不知道。黃汝嬌搖頭。來,坐吧。黃汝嬌牽明鏡的手,兩人坐床緣,黃汝嬌一手捧著明鏡右手掌心,另一手輕拍她右手掌背。我跟世在他爸,是媒妁之言認識,看過他照片,就從屏東嫁來岡山。黃汝嬌說。我想只要不是惡人,沒做傷害對方的事,再怎麼樣還是可以一起過的。你和世在雖不是自由戀愛,但畢竟從小就認識,你們兩在一起應該合適的。
我知道。明鏡說,視線飄到牆上角落。我出去一下。她說。
明鏡出建材行,往東走幾步,轉個彎,經過太原病院,來到西藥房,站在門邊,猶豫,過一會兒,還是上前,來到門口,往裡瞧。藥房老闆坐在櫃檯旁木椅,雙手翻開報紙,眼睛卻是閉著,頭輕輕地搗蒜。民土伯。明鏡叫他。民土伯醒來,睜眼見到明鏡。啊你來啦。民土伯揉眼說道。世在呢?明鏡問。給寫真館的楊桑送金治水,他牙痛毛病又犯了。民土伯說道。喔。明鏡一臉無趣狀,接著走出藥局,佇立中街上,心想要不要想往東走去岡山車站,又想往西走去看阿公店溪。她思量一陣後,決定往西邊走,走一會兒,又改變主意,轉身回行,來到西藥房前時,停下,想往前繼續踏又覺得乾脆回建材行罷了,正遲疑時,有人敲背,轉頭,一個大男孩,是世在,比上次見面時又長高,皮膚也變黑。
嗨。世在打招呼。明鏡也回應一聲。好久不見。世在說道。明鏡閉著嘴唇,那聲嗯在喉嚨裡說著。已經來我們家了?世在問。剛到。明鏡說。來找我嗎?世在問,看了藥局一眼。不是。明鏡撇頭道,接著往前走。世在跟著她。跟著我幹嘛?明鏡瞟著走在旁的世在。你要去哪?等會一起回家吧。世在說。明鏡又停下來,本想說不要跟我,沒想到世在忽然啊地叫一聲,一把抓住明鏡,拉著她轉身往回跑,過了藥局,轉進巷弄,到開元街頭才停下。
你在做什麼啦!明鏡喘息怒道。好險好險。世在一面吐氣一面笑。差點被堯亭姊看到。他說。堯亭?明鏡憶起方才景象,不遠前方病院門外的人影。原來那是堯亭,她心想。你是做什麼壞事嗎?啊,該不會弄壞病院的東西吧?明鏡問。才不是。世在說。以前她看到我就會問,什麼時候要從軍?每次我都說不知道,她就罵我,說每個人都應該為國家盡一份力,男孩子應該到戰場上,這樣畏畏縮縮的,真為我感到慚愧。她最近剛回來,看到我一定又要問。
哼,為什麼要幫日本人打仗?明鏡說道。所以呢?你想要嗎?她雙眼盯世在問。世在雙臂交叉胸前,一臉無奈樣。我想繼續在民土伯店裡工作,在病院幫忙,我想要救人,才不想要殺人。世在說。啊,如果是女生就好了。我家隔壁的益遠大哥,他也沒從軍,去東京念書,聽說現在在中國。明鏡說。喔?你說跟你一樣姓藍的那位大哥嗎?世在問。嗯。明鏡說。我們街尾崙很多姓藍的。
走吧。世在說。明鏡看世在肩頭,忽然想像起他一身海軍制服模樣,藍底白條紋的披肩。她皺眉。欸,為什麼要打仗呢?她嘆氣道。明鏡跟著世在。兩人在吳家門前停。明鏡踟躕,徘迴門口。再去逛一逛吧。世在看她模樣說道,接著繼續走。明鏡也邁開腳步前進。
你們為什麼要搬家?世在走著問道。還不都是因為打仗的關係。明鏡抱怨。這裡附近建了航空廠吧,很多日本軍人來,結果我們家那邊的地被徵收,準備蓋宿舍,給日本軍官住。這個我有聽說過,我堂兄在航空廠上班,那裡很多日本人,現在每天加班,趕著製造飛機。世在說道。美國人快打過來了嗎?明鏡問。不知道。世在聳肩。明鏡蹙眉。你看起來倒無所謂。她說,頭往旁甩,不想看他。
去戲院看看吧。世在說。
明鏡隨世在來到維新路上的岡山座,門口聚些人。要放什麼電影嗎?明鏡問。才不是,聽說報社的攝影部回來,要播放戰場上拍的影片。世在說。這裡沒有歌仔戲和布袋戲了啊。明鏡說道,又憶起童年。戰爭後就沒了呀,都播新聞。世在說。進去看一下好了。明鏡說,反正也不知道做什麼。
兩人隨眾人入戲院。坐定後,不久,銀幕開始放映紀錄片,一張張年少士兵的臉出現鏡頭前。紀錄片播放到一半,突然有人喊「是田宮!快看,是田宮!」在場一陣騷動,有人跑去放映室,要求放映師倒帶重來,隨後整個戲院裡的人都鼓譟起來,戲院應眾人要求,重新播放一次。這次明鏡和世在認真盯著銀幕,在一閃而過的畫面中見到熟悉的臉孔。驚呼聲中那畫面就這樣過去,片子繼續放映,那張臉卻定格在腦海,明鏡記得是比她大幾歲的田宮一郎,父親是公學校的教師,教過她和世在。銀幕上的田宮沒有戴帽子,帶著笑容,彷彿知道鏡頭拍到他似。散場後,明鏡和世在仍坐椅上,前方有個婦人也還坐著,明鏡從背影中依稀認出是田宮的母親。
唉,聽說今天才接到戰死的通知。一個男子離去時低聲和旁人說道。
明鏡和世在雙目相對,想開口又說不出什麼話來。眾人離去,剩下零星觀眾仍在,燈暗,銀幕上又開始播放紀錄片,快轉到田宮的鏡頭後停格。田宮的臉就這樣在銀幕上笑,明鏡看著田宮,再看前方背影,那身子動也不動,旁邊有人在哭,田宮的母親依然無聲凝視銀幕上的臉。
明鏡和世在步出戲院時已黃昏,兩人走回開元街,一路無語,到朝鮮樓時明鏡才開口。田宮要出征的時候,大家都歡送他,我也有參加,那時很熱鬧哩。明鏡說道,世在嗯了一聲。不過我記得他跟我說過,他不會殺人的。明鏡說。喔?因為信基督的關係嗎?世在問。或許吧。明鏡說。你呢?如果上戰場會殺人嗎?去打仗不就是要殺人嗎?世在說。我不會殺人。明鏡說,為什麼要殺人呢?
世在又聳肩,這時朝鮮樓傳來歌聲,一名女子依在露臺欄前,挽髮髻,畫濃妝,身著藝妓服裝,身後一男子扶著她的腰,倚著她的背,輕輕移動,似在漫舞。明鏡聽不懂那歌在唱什麼,只覺聽來哀傷淒涼,她抬頭仰天,暮色籠罩,朝西望,一顆紅透的夕陽掛在街底盡頭。
田宮在死之前,有殺過人嗎?她心裡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