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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  黃昏後,燈熄,空襲警報又起,這已不知是連續第幾天。黃汝嬌站在自家門前,過許久,見吳清和走回來,鬆口氣。剛去太原病院頂樓嗎?黃汝嬌問。沒看到美國人的飛機。吳清和說。都去防空壕了嗎?吳清和問。黃汝嬌點頭。雖然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,防空壕還是相對比較安全,你也應該過去才對。吳清和說。不了,我累了。世寧在應該就可以。黃汝嬌說。

  吳清和進屋。晚一點還要去巡邏嗎?黃汝嬌問。雖然已經沒什麼人,義警團該做的事還是要做。吳清和說道。兩人在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,黑暗中沉默一陣。明鏡還好嗎?吳清和開口問。最近胃口比較好一點,總算開始吃東西。黃汝嬌說。不過還是不說話,世在又不在,只能讓世寧多陪她。本來想到媛寶二哥家避難,沒想到途中卻被掃射。黃汝嬌嘆。

  日軍在那附近建新的飛行場,被美軍當作攻擊目標。他們運氣太差,正好碰上死劫。只能說,真的都是命。吳清和說。命啊,本島人的命,內地人的命。黃汝嬌呢喃。說是命運共同體,要全面協助皇軍,但他們內地人還不都先回日本去了,航空廠那些日本人都走了。美軍已經佔領菲律賓,接下來就是臺灣了吧。吳清和說。唉,只會一直叫我們要躲空襲,挖防空壕。我聽人家說,高雄市區那裡每天被轟炸,之前的防空演習根本就沒用,最後還是只能趕緊逃跑。但我們本島人是能逃去哪?美國人如果來的話,還能躲去哪?黃汝嬌說。

  你大哥那裡呢?有消息嗎?吳清和問。今天剛來電報。歸來那邊都還好,可以過去。黃汝嬌說。你想去嗎?吳清和問。屏東有飛行場,也是一直被轟炸。黃汝嬌不作聲。好吧,我知道你想回家。吳清和說。你帶著世千去吧。至於世寧和明鏡,看她們的意願。

  

  僑仔頭製糖所,明華看著五分車順著軌道緩緩駛入工場,上頭載著甘蔗,甘蔗卸下,工場員工進行秤重,一旁站著蔗農代表,和工場的人說話。不久,兩人好像有些爭執,明華聽著,應該是價錢的問題。吵一吵後蔗農代表搖頭嘆氣,似乎接受了。明華離開工場,沿著鐵道走,遠遠看到明鏡,明鏡見到明華,小跑步過來。

  怎麼來了?明華問。想來看你一下。明鏡說。明華端詳明鏡。你要吃飯哪。瘦很多。明華說道。沒胃口,不想吃。明鏡低頭說道。怎麼來的?明華問。腳踏車。明鏡說。明鏡哪,你來看我,我很高興。不過現這這種時候,還是不要亂跑比較好。明華說,接著往前走。我來看你,又不是亂跑。明鏡跟在明華身旁。姊妹兩人走在軌道間。只是不希望你出事。明華說,她仰天,天上些許淡薄的雲,涼爽無雨。今天天氣好呢,適合採收甘蔗。她說道。

  其實是我們準備要去屏東,想在出發前再見你一面,之後可能沒什麼機會見面了吧。其實我算是偷跑出來,說要去病院幫忙,跟堯亭借了腳踏車。明鏡說。沒想到她願意幫你這麼做。明華說。今天天氣好呢。明華又抬頭看天空。

  這時突然傳來空襲警報聲,明鏡很緊張,抓住明華的手,趕緊要跑去避難,明華被明鏡拉著,腳步有點不穩,差點跌倒。別緊張哪,這裡還沒被轟炸過。明華說道,拉了一下明鏡,想要緩下來。明鏡被這樣一拉,停下腳步,轉頭,看明華背後的天上,接著聽見飛機聲,才剛聽到聲音,一架轟炸機就出現在眼前,朝製糖所飛來,飛得很低,她從沒看轟炸機飛這麼近過,隆隆聲中,明鏡的身體彷彿凝結般,只是站著仰望那機體,看著它投下一顆炸彈,上面掛著傘。

  一聲巨響。

  明鏡倒地,明華壓在她身上。有一段時間她聽不到聲音,也動不了,眼角餘光見到地面上佈滿煙塵,沒看到人,好安靜,也感覺不到疼痛,竟覺像在天堂。等到她重新聽到聲音時,氣流的聲音,燃燒的聲音,以及若有似無的人聲,通通傳進耳裡。姊姊,她想喊,卻只能呼出游絲一般的氣息,像微小的蟲子在叫。

  明華仍壓著明鏡,臉貼明鏡額頭,明鏡的臉頰上沾滿血,她不覺得痛,只感到黏稠,她輕聲喊著姊姊,明華依舊沒有回應。她移動雙手,想要拍明華的背,一碰,卻碰到了什麼,明華的背上有東西,然後她覺得手上都是液體的觸感,這時她才發現,臉上的血不是自己的,是從明華耳後跟及頸背上流下來。她奮力動了動自己的身體,用手將明華緩緩推開,明華的身軀倒向一旁,側躺著。明鏡轉動身子,面向明華,明華閉著眼,明鏡伸手,顫抖地將手指靠近鼻尖。沒有呼吸。雖然知道如此,明鏡仍開口喊。

  姊姊……

  她的聲音被煙塵吞噬,明華聽不到,就連明鏡自己也聽不到。

  明鏡試著坐起來,當她起身時,見到明華的背,上頭插滿碎片,她的身體擋住碎片,保護了明鏡。明鏡見到明華血肉模糊的後半身,一股嘔吐感衝上來,她摀住嘴。吞下去!你給我吞下去!她心裡喊著,那一團灼熱的東西在喉嚨裡,硬生生又被她嚥了回去。接著她見到視線角落明華的頭,稍稍轉動脖子,明華的頭頂映入眼簾。

  她的頭蓋骨被削去一塊。鮮血及腦漿不斷湧出,染紅四週的泥。

  明鏡雙手掌觸地,跪著,這次她沒有嘔吐的感覺,她只想喊救命,救救姊姊,拜託誰來救救姊姊,但她才剛想開口,便立刻改變心意,一種聲音從身體深處竄出來,燃燒她的胸口,她的喉嚨,她凝視明華的屍體。

  惡魔!你們這些惡魔!我一定要殺了你們!殺了你們!

  她心中咒罵著,將臉上明華的血和自己的淚往嘴裡吞。

  

  天空飄盪著雲,稍稍遮蔽日頭,懷生拭額頭的汗,和盧比一起走回收容所營區內。他們剛完成上午的勞動,開墾附近的蔗田。懷生和盧比倚在柵欄邊休息,望著營區外無盡曠野。

  這裡以前應該是河道。現在河流乾枯了,產生這一大塊土地。懷生說。這麼了解,學地理的嗎?盧比問道。十幾歲的時候,遇到長灘大地震。後來就對地理有興趣。懷生說。魯比搔搔頭,想不出遇到大地震和對地理有興趣的關聯。還好蘇格蘭不會有什麼地震。不過倒是很常下雨。盧比說道。南臺灣的太陽又探出頭來。啊,好想喝牛奶。之前紅十字會來探訪的時候,送牛奶,這輩子第一次喝牛奶這麼感動。喝第一口,我就哭了。已經好久沒喝牛奶了呀。盧比說。記得在企業號的時候。中隊長有一次帶牛奶回來,那時候我們九個多月沒喝過牛奶,那牛奶,真是我一生喝過最好喝的。聽說中隊長是從某個貨船船長那拿來的,他答應那位船長載他上天空飛一圈。懷生說道。中隊長真是好人。盧比說。

  遠處有人聲,懷生遠望,是群孩子,在溪流旁的土堆上。

  這附近有人住嗎?懷生問。盧比搖頭說不知道。但有時會見到小孩子。他說。溪流邊的孩子,在這曾是河道的土地上天真地玩耍,跑跑跳跳。懷生又仰望天空,福爾摩沙南方的豔陽天,雲朵飄向北方,炙熱的光照在臉頰,懷生閉眼,耳裡聽著孩子依稀傳來的笑聲,感覺像從很遠的太平洋彼岸傳來,那些笑聲,臉上的溫度,彷彿自己沐浴在聖塔芭芭拉的陽光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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